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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妖刀记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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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湖被安醒在一处偏院里。院落四周都有铁甲卫士连班戍守。巡城司每半个时辰就派一支全副武装的哨队来巡,其馀闲杂人等若无腰牌。决计不能靠近,守卫甚是森严。

    当日禁园一战,众人识得妖刀厉害。曾遭妖刀附身的碧湖与阿傻便被分开安置,严加看管,而连着铜蛛刀座的天裂刀便留在原处。无人敢稍稍接近。免得命丧妖刃之下。那两名死无全尸的公人便是榜样。独孤天威下令将“不觉云上楼”以厚重的篢板封死。周围铁索环绕,连门窗缝隙浇以铁汁,整座楼子顿成一大根密不透风的封顶烟囱管。

    流影城主行事虽疯癫,。这一下倒不失为妙招。被独匹天威这么一弄,除非以斧钺砍开楼墙,否则出入无门,谁也难打妖刀的主意。

    在楼外的方圆百尺之内,巡城司更是广布岗哨,严密防守;若无二总管的亲笔关条,就算出示金字腰牌也无法靠近。独孤天威嚷着要在后进另辟园林,早早便迁出禁园,园中只剩独孤峰直辖的金甲武士及禁园铁卫轮班巡弋,只怕还比城门保防更加严密。

    比之妖刀天裂,碧湖的待遇不知好上多少倍。那院作二进四合,照壁低斜、路径曲折。小小的前院打扫得十分整洁。墙边栽著两棵榆树,光秃的枝上不见绿叶,却已结满黑豆般的细小花蕾,生气盎然。

    耿照出示七品典卫的金字腰牌,沿途无人敢阻。两人穿过小小的垂花门。相偕步入中庭。

    一名年约六旬、长得干瘪瘦小的银发老人自西厢推门而出。一身布衫整齐朴素,料子甚薄,裁剪十分妥贴;老人身后跟着一名童子,童子的身上还背了只药箱。耿照认出是专为城主夫人看病的名医程虎翼。乃京城太医今致仕,人称“程太医”。正想向老胡介绍,他却抢先一步挥手,笑道:“程太医早啊!”

    老人点了点头。

    “胡大爷也早。来看姑娘?”

    +激情 //./duanpian/

    “是啊!”老胡大笑:“都说‘送佛送到西’,是我救了她回来,也盼她身子大好,没病没痛的。是了,给您老引见。这位小哥是我拜了把子的,刀皇武登庸当世传人,耿照耿兄弟。当日在禁园里大显神威,救下城主的就是他啦!救回碧湖姑娘,也得算他一份。”

    程大医似是不太留心。只淡淡一拱手。“英雄出少年啊,久仰了。”

    耿照老大不自在,赶紧打揖回个。胡彦之笑道:“碧湖姑娘醒了?”

    程太医摇头:“还没。”

    胡彦之皱眉:“都睡几天了,这会儿还没醒?会不会……有什麽问题?”

    程大医道:“她身子太虚,我给她开了些温补的方子,回头让大膳房煨一罐浓浓的鸡汤。撬开牙关哺喂,慢慢调养身体,回复元气。气血理顺了,身子自然壮健,也才能恢复神识。”

    胡彦之与耿照对看一眼,摇头苦笑:“太医莫以为我在说笑。我与耿兄弟亲眼看见她扛起一把将近一丈长的大石刀,举重若经。健步如飞,简直像是小孩手中的波浪鼓。要说她身子太虚,世上恐怕没个身强体壮的人了。”

    “那叫做‘寅吃卯粮’。”程太医哼的一声:“她筋骨受损,高烧不退,心火亢盛、肝火上炎,这股火气上逆至极,则血菀于上,这才昏迷不醒。”

    二人听得迷糊。胡彦之正想开口,程太医忽问:“胡大爷身子壮建,武功甚高,不知能举几斤?”胡彦之被问得突兀,微微一怔,抱臂笑答:“两百来斤总没问题。太医莫看耿兄弟个子小。他天生神力,没准还在我之上。”

    程大医没理会,又问:“若一次让胡大爷扛起五百斤,又或教你扛一两百斤的物事,一整天都不放,那又如何?”胡彦之笑道:“那肯定要我的命。便以耿兄弟的神力,只怕也不能够。”

    “正是如此。”程太医拈着须茎,随手比划:“碧湖姑娘本举不起重物,说不定也跑不快、跳不高,然而却因不明的缘故,身子硬逼出潜力!就像胡大爷说的‘举重若轻,健步如飞’。直到超过了身体负荷。这才昏蹶过去。若未晕迷,只怕身子受损过巨,轻则筋骨摧折,重则五内破裂,精血败坏,远非调养所能愈可。

    “问题是:人不可能超用自己的身体,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境地,人身会感到疲惫疼痛,便是为了保全自我。即使她意志过人,可以忍耐如此剧痛,也不可能不明白身子已到极限,再往前一步便有性命之忧。除了‘着魔’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胡彦之闻言倏凛,与耿照面面相窥,两人心中俱只一念。

    (妖刀附体!)

    耿照不禁摇头,忽然问:“太医。有没有什么样的**药物能控人心智……”

    “……以致让身体不知疼痛,无穷无尽地发挥潜能?”程太医淡淡一笑,稀疏的白眉轻轻颤动。“有。我学医近五十年,经手过的秘药毒方之中,至少有三种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但被下药之人决计不能像碧湖姑娘这样。还能靠晕厥停止疯狂。体内既无药性残留,又没有造成异常的出血或其他破坏。

    “能那般驱役身体的,已不能称作是‘药’了,那是戕害身心的剧毒。要问我的话,我会说碧湖姑娘并未中毒,她身上没有用过毒的迹象,除非有一种毒药能在瞬息间自体内消失无踪,没有遗害,不留痕迹,就像……就像从没被人下过药一样。

    “对大夫来说,相信史上有这种毒药,还不如相信着魔算了。”

    胡彦之哈哈大笑,耿照也忍不住笑起来。“太医,那阿傻呢?”片刻,胡彦之问。程太医淡然道:“他就是单纯地中了毒。毒物刺破手掌,将毒素注入血液,一瞬间走遍全身,造成阳气过亢、浑身奋进之兆。”

    胡彦之浓眉一轩。

    “那不是与碧湖姑娘一样么?”

    “哪里一样?”老太医皱起疏眉,嗔怪似的瞥他一眼,略带责备的目光仿佛正对着毫无慧根、又不用功的顽劣学生。

    “此毒主行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毒质入任督二脉,借冲脉联系先天与后天之气的特征,迫使气力一股脑儿爆发出来。中毒者神识混沌,非气空力尽不能稍止,以致邪盛阳亡,极是伤身。

    “况且,冲脉是总领诸经气血的要冲,为男性宗筋之根本。此毒戕害冲脉至深,若非阿傻底子深厚,就算解了毒性,也将再难生育。”

    耿照急道:“太医!这毒有解么?”

    程太医道:“此毒无须解药。一断供应,毒素便会慢慢被身体花消,然而遗害不绝。我不知道刺破那阿傻手掌的,究竟是什么鬼物,但他要是再握那事物一次,肯定断子绝孙,永远失去男子的雄风,就算不死于精血败坏、阳气暴失,也将辗转病榻,气血衰竭而死。”

    胡彦之听得心惊,却不动声色,以眼神示意耿照保持冷静,一边对程太医笑道:“听来也是麻烦之症,有劳太医多费心啦。”

    老人不耐挥手。

    “劳什么?我四十五岁入太医局,从此只能看看伤风妇科,虽说皇室无疾、天下太平,都告老还乡了还干这个,气闷!差点忘了自己是大夫还是官。好在你们送了几个麻烦过来,总算活着有些味。不说了,我瞧阿傻去;你们若是看他,晚些再来。”

    双手背在身后,快步行出月门,真个是健步如飞,丝毫不见老态。

    “不能再让阿傻拿那柄鬼刀了。”胡彦之见他走远,低声对耿照道:“得想个法子,把他弄出城去。独孤天威铁了心,教他持天裂上场对付岳某某,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若阿傻那个笨蛋当真傻得要去送死,起码要替他换一柄刀。要不,就算老天爷发昏,又或岳某某阴沟里翻船,真让阿傻一刀干掉了,虎王祠岳家庄也断子绝孙,什么都是白饶。”

    若无天裂妖刀,岳宸风与阿傻的实力差距堪称天地云泥,恐怕连比都不用比。

    “阿傻别上场最好。”耿照喃喃道:“他大哥也只盼他平凡度日,不要再想报仇的事了。倘若送了性命,岂非白费了阿傻大哥的牺牲?”

    胡彦之淡淡一笑。“那种心情,你不懂的。没亲身经历过,不明白被灭门毁家、失去亲人到底有多痛,还有那颠沛流离,处处被人欺凌的彷徨与无助。或许支撑阿傻活到现在的,就是那样刻骨铭心的痛哭。”

    耿照愕然转头,却见他仰天哈哈,伸手推开西厢门牖,大步而入。

    房内窗明几净,收拾得颇为雅致。榻边斜坐着一名黄衣少女,前襟起伏饱满、呼之欲出,确实黄樱。她转头一见耿照,不由得眉开眼笑,连眼角边那颗晶莹的朱砂小痣都笑意盈盈,如渍糖膏。

    “你来啦!”她嘻嘻一笑,瞥见胡彦之眉头微皱、神色不善。抢先一步开口:

    “胡大爷早!几日没见,怎地胡大爷越发英明神武,浑身充满王霸之气,虎躯一震,只怕便要流得一地哩!”

    胡彦之被她一顿抢白。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总不好先发难。只得压着性子,咬牙狠笑:“合着我这王霸之气还是掺了水的,稀得满地横流,黄白一片。你待会起身可得当心,别踩了跌跤。”黄缨忍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胡大爷自己也小心,莫要原汤化原食,凭空短了几寸。”

    耿照无心听两人斗口,见床榻之上,娇小的碧湖静静躺着,容颜似比印象中更清减几分,肌肤犹如玉质般通透剔莹。小小的脖颈与指头有股说不出的细致,较清醒之时更像人工造就,浑不似活物。

    黄缨从瓷盆中拧出一条雪白巾帕,细细为她擦拭头脸,拨顺额发,又将干净的湿布覆在她额上。

    衬与碧湖通透的玉色柔肌,她面上那条粉色的斜疤格外忆目惊心,遭利刃剖开的凄厉伤口已然愈合,浅浅的粉红色犹如初离母体的幼小胚胎,沿刀痕微微隆起一道,令人不忍多瞧。

    胡彦之默默端详,片刻才道:“她这疤是自小有的,还是后来才受的伤?”

    黄缨接口道:“说是被妖刀砍花的,不过我也没瞧见。她运气可真不好。”

    “谁拿妖刀砍了她?”

    他的口气隐有一丝急厉,明明脸色未变,依然随意抱臂站着,却有股难言的沉重压迫。黄缨察觉不对,强笑道:“我不知道!胡大爷可别吓唬人。总之就不是我。”

    胡彦之耸肩一笑。

    “想也知道不是你。你这丫头片子忒厉害,等闲不干刀头染血的勾当;真要想杀人,肯定唆使别人动手。”

    黄缨见他又恢复平日的模样,肩头一松,笑道:“以前不识胡大爷,那时有心无力,以后我就知道该找谁啦。”

    胡彦之与她东拉西扯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喃喃道:“这样的伤痕未必不能治。据说东海之内有个异人,堪称外科圣手,能续断臂、肉白骨……但要找这人帮忙,倒是有些棘手。”

    黄缨奇道:“程大医也说,有个人能治碧湖的疤,只是有些麻烦。她的脸若能治好,不定能当上掌门的第四弟子。门里的姐妹都这么说。”胡彦之笑道:“杜妆怜号称‘天下选徒、授徒第一’,敢情选的是花魁,还看相貌美不美?”

    黄缨笑道:“自来便是这样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胡彦之一笑,不再说话。

    她察言观色。心中已有主意,贬眼笑道:“胡大爷。我同耿照出去说些话,你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可别来偷听。”不由分说,拉著耿照往外头走。

    耿照的手拿被她两只温软的小手交握着,上臂给黄缨掖在乳胁之间,触感细滑柔腻,不禁想起断肠湖中肌肤相亲、红螺峪里饮精解毒的旖旎香艳,怦然之余,忽觉一阵温馨,心想:“我与她相识不久,却一同经历过这许多。”

    两人来到中庭。耿照问道:“好啦。这里没有别人。你要同我说什么?”

    黄缨噗嗤一笑。

    “你傻的么?瞎子都看得出,胡大爷对碧湖特别不同。我卖他个人情,让他们俩多聚一聚。”

    “你想多啦!老胡是因为救了碧湖姑娘,才关心她恢复得怎么样。我也很关心碧湖姑娘。你瞧,这不是来看她了么?”耿照笑道。

    黄缨老实不客气地翘起兰指,刮面羞他:“不害臊!你呀,肯定是被胡大爷拖来的,包管进门前还不知房里是谁哩!一见了人,心里想:‘啊,原来是水月停轩的碧湖姑娘!’心思一转,又挂念起我家红姐来啦。我猜的真不真?”

    耿照面上微红。神色倒是一派怡然。笑著说:“我也挺想你啊!不知你吃住惯不惯,心里一直挂念。”黄缨嘻嘻一笑,双手撑著围栏往后倚坐,裙下两条细腿胡乱踢晃,绣鞋尖儿缀的鹅黄绒球乍隐倏现。犹如随风舞动的蒲公英。

    “城主说碧湖被万劫附过身,没准还有什么变化,暂时不许咱们离开。这下,得在这儿多住上一阵子啦!”看样子她并不十分想念断肠湖畔的水月停轩,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微风吹拂,几绺细柔发丝黏上白皙的面颊。

    耿照正眯着眼看得出神,黄缨忽然回过头来。

    “对了,入城好些天了,你还没同红姐说过话吧?”

    耿照心头一跳,欲言又止,只摇了摇头,淡然笑道:“我嘴笨得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想想还是不要了罢?免得两个人都尴尬。”

    黄缨摇头道:“你这人!干嘛对自己这么苛呀?没的自寻烦扰!依我说,想见面就去见她一面,有什么就说什么;得先让自己开心了,才能让别人开心不是?什么东西都憋在心里,这样活著不难受?”

    她两手微撑,“嘿咻”一声轻巧跃下,饱满的胸脯颤起一片眩人雪浪,几乎让人产生衣布薄如蝉翼、贴肉起伏的错觉。“好了。我替你找红姐去。她若也想见你,你总没话说了罢?”

    耿照本想阻止,不知为何看着黄缨的背影却有一丝莫名的安心。彷佛能想像她回眸笑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模样。再也自然不过;话到嘴边没了着落,肩头一松,也不想再抵抗,只是忽然觉得有趣:

    “喂,这事你有什么好处?瞧你这么热心的。”

    “好处大了,你不知道么?”

    黄缨嘻嘻一笑,结实却充满肉感的小蛮腰一拧,转过身来,双手背在身后,仍轻轻巧巧地点着步子,不住向后倒退。她背后彷佛长了眼睛,脚下踩着蜿蜒迆逦的铺石左弯右拐,片刻便退出了月门;那抹狡黠的俏皮笑意一现而隐,还有如月夜星海般的盈盈眼波。

    “你开心,我就很开心呀!”

    “叩”的一声,染红霞放落角梳,却未回头。

    圆如月盘的澄黄铜镜里,映出一张波影潋滟的面容,晃漾着犹豫错愕的美丽。

    “他……想见我?”

    仿佛意识到镜缨映,她伸手一拨,架上的铜镜低下头,鎏黄的水磨镜面映出她的白皙高耸的胸脯,两座坚挺的乳峰被水红色的绫罗小兜裹着,明明晨风沁凉,肌上却不知怎的有些汗。

    “是啊。”黄缨在她身后的牙床上坐了下来,笑道:“红姐见他呗?”

    “见他做什么?”染红霞拿起梳子,仍是没有回头。“我不想见他。”

    “我瞧他挺可怜的。那天在不觉云上楼,不是结人打得鼻青脸肿么?”黄缨轻叹了口气。随意翻着她披在床架上的绛纱衫子。那是横疏影馈赠的礼物,着她惯用的巧手织匠连夜赶制的。用料、做工均精巧昂贵。也说要给黄缨、碧湖等三姝各做一身。

    流影城终究是他人的地头,染红霞在城中不敢松懈。昆吾剑日夜都不离身,连沐浴时都捆在伸手能及处;横疏影着人送了两大箱的衣物供她更换,染红霞只穿劲装快靴,发簪衣饰都拣轻便俐落的。那套绛纱衫子就这么搁着,连日都是黄缨、采蓝在翻看,一路从桌顶、镜台移到了床架上,两人俱都爱不转手,每天非要对镜往身上比几回,才算有交代。

    “他……伤还没好么?”染红霞不经意问。

    黄缨忍着笑,故意经描淡写:“还有些瘀肿,难看得要命。我瞧他挺傻的,旁人的事,自己干嘛这么拚命?一心替别人想、替别人出头,便是招惹了镇东将军府也不怕,活该给人家白打一频。”

    染红震“嗯”了一声。低头沈默片刻,又问:“他有说……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黄缠把衫子平露在床上。将绉折细细理平,自顾自地笑着:“真好看!红姐穿上一定更加好看。要不红姐问他罢?没准真有什么事。”

    凉风入窗。许久许久,屋子里只有竹帘微微晃动的声响。

    “嗯。”染红霞轻轻应道,呆坐片刻,才有继续梳头。

    黄缨大喜,忙道:“我这就去叫他来。”奔出几步又回头:“红姐,我在院里看顾碧湖,胡大爷也在那儿呢!怕他又要添乱。”随手放落竹帘,将卧室与书堂间隔开的屏风掩上,细碎的脚步声才渐渐消失在远处。

    染红霞独自坐在屋里,梳着梳着,才想起铜镜还低俯着半截,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我……这是怎么了?”角梳一停,眼角却瞥见平摆在棉被上的那袭绛纱衫子,便是垫在底下的织锦被褥上花团锦簇,却难掩那如胭脂悄染、既朦胧又红艳的蝉翼轻纱,仿佛榻上栖着一片霞。

    她歪着玉颈怔望了片刻,还想替自己找个什么不动的借口,抬眼才发现屏掩盖下,自己连起身都不必,只须拿起衫子就好。

    年轻的红衫女郎忍不住笑了,忽然有种命定似的心安。俏脸上红彤彤的,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回荡在寂静的室内,仿佛连凉爽的晨间空气都变得温热起来。

    耿照快步走在回廊上,心跳的很快,但脑子却出奇的清醒。

    经过昨夜姐姐的开导,现在她觉得自己能坦然面对染红霞了。

    “她……愿意见我?”

    黄缨带回好消息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掌院应该很恨他吧?起码应该对他的存在感到难堪——耿照既想再见她一面,与她说上几句,但又不愿见她一片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内心不无挣扎。

    “别傻了,我瞧她还挺高兴的。”黄缨嘻嘻笑道:“你呀,不懂女人家的心思。既然说要见了,那就是真的想见你。你在扭扭捏捏的、伤了人家的心,那下回她再说不见,便是特了心不再见你啦,明不明白?大傻瓜!”

    (她……愿意见我!她想见我!)

    横疏影为了表示对二掌院的礼遇,特别让出自己的春居茶靡别院,让水月三姝居住。

    茶靡别院是座精致的三进院落,一反传统格局,鸟瞰如写歪的“吕”字,对角斜置两个“口”,凡廊庑设墙板、凡门壁必有镂窗,整幢建筑便如一只挖空雕花的象牙球,里外看似一览无余,又巧妙将内室隐藏其中。四周假山流水、茶树环出一片园景,园中栽满各种花卉,整个春季都是繁花盛开。

    耿照走过弯曲的穿通回廊,停在最后一进的书堂之前,透过镂空的的雕花门牖往里边瞧,堂内不见染红霞的踪影,四面竹帘放落,一座镶著螺钿的五折屏风挡住内室的视野,在门外瞧不真切。

    他想起两人初识时,水月停轩的留客居内也是一个人没有,忍不住“咿呀”一声,推门走了进去,这才省起自己并未叩门出声,实是无礼之至。

    若此时一剑忽来,又从后头抵住自己的脖颈,那可真是“今夕昨夕,恍若一梦”了。耿照心中温情一动,忍不住露出微笑,不由自主往内室走去,一手抚着剧烈跳动的胸口,开口唤道:

    “二掌院,是我。我来了。”

    内里的寝室中,染红霞才刚换上横疏影馈赠的衣裳,滚金边的柳红绫罗小兜、压音束腰鬰金裙,连快靴都换成一双大红底的丹羽金叶红绣履,薄薄的丝履裹出一只莲尖似的修长美脚,直入裸足,连她自己瞧了,都不禁有些脸红心跳。

    铜镜中映出一名半露酥胸、高裙束腰的美丽女郎,平日看惯了的飒爽英姿忽而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穠纤合度、娇美妩媚的娴雅仕女,便如当夜在挽香斋里看着的横疏影一般,**的浑圆香肩白皙柔嫩,充满说不出的女人味儿。

    染红霞忽然迷惑起来,痴痴地望着镜中陌生的绝美容颜。镜中之人一定也和自己一样,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又将演变成什么样吧?她怔怔揭开镜台上的髹漆小匣,用指尖沾了点嫣红,想起自己根本没用过什么水粉胭脂……接下来呢?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想了很久,想到呆呆出神而不自觉,甚至没听见耿照推门的声响。直到脚步越来越近,染红霞才慕然惊醒:“他……他来了!”惊慌、羞喜、错愕……各种情绪一瞬间齐齐爆发,她猛然想起那袭降纱外衫还没披上,自己还裸着肩背,赶紧回身去取衫子,“喀啦!”微颤的指尖扫过镜台,竟把那匣胭脂扫落床下。

    “喀拉”一声脆响,耿照猛然回头,只见门外一人愕然掩口,一袭葱蓝衫子衬出她窈窕纤细的优美曲线,长腿削肩、玉颈娇颜,正是同属水月停轩的采篮。

    她出身祈州大户,母亲过世后,才被二房奶奶送到断肠湖习艺,十岁前都在深门大院的豪奢讲究中度过,童年印象所及,最爱华服珠饰。她与黄缨近日甚不对盘,来到流影城后,宁可流连于横疏影处欣赏衣裳饰品,不愿待在茶靡别院,终日对着师姐师妹;横疏影何其精明,打发一名侍女陪着她在几处别院间试衣闲逛,既安染红霞之心,兼有投鼠忌器之效,两尽其妙。

    采篮才从挽香斋回来,一进门便看见耿照,当夜被迫吞精的恐怖记忆顿时苏醒,手里捧的、盛有几件精致衣裙的漆盘哐当落地,玉面一白,居然吓得晕死过去。耿照唯恐她碰伤自己,眼明手快,飞也似的掠过去,恰恰接着一具温软娇躯,赶紧将她抱到椅子上,又回身去替她斟杯热茶。

    一股奇妙的惊悚感掠过心头,耿照猛然转身,却已来不及了——

    “铿啷”一声激越清响,采篮反手拔出几上并置的长剑,合身向他直扑而来!

    耿照动作之快,连胡、染等都不敢小观,本能轻易躲开;谁知她一苏醒便抽剑出招,剑出身动,双腿骤软,剑尖颤巍巍德偏开,整个人径往剑刃上跌去!耿照一把抢上,徒手握注剑刃与剑锷之交,不顾刃部入掌,另一手及时将她截住,忙问:“采篮姑娘!你没事吧?”

    采篮嘤咛一声,悠悠转醒,睁眼却见自己陷在那登徒子怀里,吓得失声尖叫,猛然抽身,却听“嚓!”裂帛似的轻锐细响,耿照大叫一声、抓手跪地,左掌心被利剑拉出一道长长扣子,鲜血直流。

    他痛的眼前发白,随手撕下一条衣摆,将伤口紧紧扎起,跪在地上冷汗直流。

    采篮吓得脸色惨然,登登登做倒在椅中,但心里的厌恶痛恨委实大过了惶恐,双手抓着染血的长剑起身,颤抖的剑尖抵着耿照的颈侧,又刺破了些许油皮。

    “我……今天不杀你!……你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耿照茫然不解,只道她认错了人,喘息到:“采……采篮姑娘,你忘……忘了我么?那天在红螺谷,我……”话没说完,采篮手一大颤,剑尖便刺入肉中。耿照瞪眼咬牙,总算没叫喊出来。

    “便……便是将你烧成了灰,我也决计不忘!”采篮小脸苍白,颤声道:“无耻之徒,欺凌女子的宵小!我……我恨不得杀了你!”

    耿照本想解释,一见她又害怕又惊慌、然后忿恨却又盖过了惊慌害怕的模样,话到嘴边一阵气馁,忽觉黄缨也好、横疏影也罢,所言都不及采篮的切身感受更具说服力,顿觉灰心已极,仿佛什么样的辩解都不足以支持自己;但既到此间,心中犹有痴念,勉强挤出一句:

    “我……我要见二掌院……”

    这一下兔起鹘落,委实发生得太快。屏风之后,染红霞本欲阻止采篮,却听她尖声到:“你……你还有脸面提红姐!当夜你在红螺谷对她所做的事,便是死上一万次也不足以赔罪,你竟还……竟还敢来,说你要见她?”染红霞闻言一愣,靠着屏风犹豫起来,这一布便再也踏不出去。

    “女子最重要的,便是贞操!”采篮抓手握剑,流泪尖声道:“你知不知道在水月停轩,只有冰清玉洁的处子才能继承掌门的衣钵,修习本门至高无上的武学,成为水月一脉的下任掌门?红姐努力练剑,是众弟子中最受掌门人喜爱的继承人选,若她失贞之事被掌门知晓,你可知道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耿照愕然,半响才结巴道:“我不知道水月一门……我不明白……”

    “再说了,女子在世,为自己、为家门,终须婚配生子,才算不虚此生。你坏了红姐的贞操,叫她日后如何面对自己的夫婿?”采篮厉声道:

    “就算红姐愿意委身下嫁,若叫人知晓你们未婚苟合,做出败坏礼教门风的事,岂非终身受人轻贱,永远抬不起头来?她是堂堂镇北将军千金、水月一门的二掌院,你想让人一辈子在背后议论她,对他品头论足?”

    见耿照无言以对,采篮更是气得浑身颤抖,尖声逼问:“还是我冤枉了你,你是敢做敢当的男子汉,要上门提亲,一肩担下掌门人的责罚,娶她以示负责?若无如此觉悟,当夜你怎敢……怎敢对她做那种禽兽之事?”

    “我……我没敢想……我是为了救她,才……”

    屏风后的染红霞浑身一震,心底一片冰凉,不由得环抱双臂,木然想:“原来他是为了救我,才那么做的。那样……那夜……原来只是为了救我。”是指揪着粉藕似的白皙裸臂,指甲陷进肉里犹不自知,身子无风自寒,微微发抖。

    采篮越说越是宁定,渐渐不载颤声发抖,咬牙道:“女子失贞,便只有一死!你若真为红姐着想,便该自刎谢罪,而非厚皮涎脸,一味痴缠。你滚!红姐永远都不会再见你了,下回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杀你为红姐报仇!”长剑一拔,耿照踉跄倒退,面灰心死,紧握着不住渗血的左掌,跌跌撞撞退出去,却在廊间与黄缨撞了个满怀。

    “喂!你来得正好,胡大爷找你呢……”黄缨笑意一凝,尖声道:“你怎么受伤了?谁伤了你?”急着查看他的伤势,却被耿照轻轻挥开。他抬起一张如槁木般的灰白面孔,低道:“我走了,你……你自己保重。”失魂落魄的走了开去,忽然回头低道:

    “是我自己不好。多谢你了。”

    ◇◇◇◇◇◇◇◇◇◇◇◇◇

    黄缨追不上他的脚程,气喘吁吁回到茶靡别院,进门却见采篮拄着剑瘫倒在椅中,脱鞘的剑刃染着鲜血,红渍由刃底一路流到剑尖,在地上汇成小小一洼,令人怵目惊心。

    “是你伤了耿照?”她一瞧便猜到七八成,怒道:

    “你同他说了什么?”

    采篮惊魂甫定,但情绪仍十分高亢,一撑起身,尖声叫道:“那种无耻之徒,我恨不得杀了他!他……”话没说完,黄缨右手扬起,“啪!”猛甩了她一个耳光!采篮被搧得目瞪口呆,抚面倒入椅中。

    “那个‘无耻之徒’千辛万苦把你从万劫刀下救了出来,不但在红螺谷为你解毒,还背着你逃上白日流影城!没有他,你已死了三回,被几百斤的大石刀砍得粉身碎骨,被怪毒毒死,或被妖刀附身而死!”

    黄缨面色一沉,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

    “谁都可以骂他无耻,偏就你不行。如果他真的无耻,当然就该舍下你,让你被碧湖乱刀分尸,砍得血肉模糊,一报毁容之仇!忘恩负义,还有脸教训人家,你才无耻!”

    采篮似是吓傻了,望着她簌簌发抖,仿佛看见妖魔一般。

    染红霞木然披上降纱外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黄缨看得一愣,多看了两眼,才认出眼前这名千娇百媚的红杉丽人竟是水月门下武功第一的二师姐,揉了揉眼睛,急道:“红姐!耿照他……他走啦。你快去追……”

    染红霞怔怔出神,黄缨却耐不住性子,忙上前去拉,谁知染红霞竟纹丝不动。

    “红姐!他受了伤……”黄缨急得语无伦次,比手画脚:“采篮她……你……”

    染红霞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用追了。”

    黄缨还待分辨,一对上她的眼神,心忽然凉了半截。

    那双眼与耿照好像……是受伤淌血,又如余灰燃尽一般,灰白得令人心冷。

    “不用追了。”染红霞淡淡地说着,空茫茫的目光与口吻仿佛仍置身梦中,衬着她一身妩媚动人的女装,半点也不踏实。

    黄缨回望着她,似乎转过无数心思,终于提起几上的佩剑,转身奔出房门。

    “这是你说的,红姐,将来你别后悔。”

    第五卷青锋赤炼第二四折剑出正气鹭立寒汀「第二四折剑出正气,鹭立寒汀」

    晨光烂漫,清风徐来,动息扑面若有情,摇影、绕死树、穿花。

    横疏影裙脚翻飞,蝴蝶般穿过回廊,为防跌跤,还把长长的衣袋拈在手里,也分不清是莲步生风抑或香风化人了,心头冷不防浮起「逢着探春人却回,白马、黄衫、尘土」的词句,瞬间竟有些感慨。

    谁都能有这份伤春悲秋的闲心,偏就横二总管不行——她寅时便已起身,娇润的身子里还残留这甜美的余韵与疲惫,若非有霁儿丫头分担了耿照过人的精力,只怕摇累得她手足软乏,腿心里既麻又酸。

    梳洗后,简单用了点果脯香粥,横疏影便至挽香斋听取钟阳等人的报告。

    尽管昨儿一整天她将全副的心神都放在耿照身上,仍预先交代了林林总总的要项目待办,钟阳、何煦等无一得闲,全忙得不可开交,只为抢在今晨以前完成任务。就在耿照尽享温柔、品尝姐姐的醉人**的同时,执敬司所属各部正马不停蹄赶工,堂内通宵举火,不断有信使哨队进出流影城。

    才一个多时辰,横疏影已批好桌案上垒至半人高的公文,听取钟阳等人的回报,正在大堂与管事司徒显农等议事,一名弟子匆匆来报:「启禀二总管,青锋照的邵三爷来啦,人正在偏厅候着。」

    青锋照是东海三大铸号之中,公认历史最久、技艺最高的一家,于「三府竞锋」屡屡夺魁。今年白日流影城急起直追,但无论声名、气势、乃至于影响力等,与青锋照仍有不小的差距。

    当值弟子口中的「三爷」,人称「鹭立汀州」邵兰生,乃是青锋照当主「文舞钧天」邵咸尊的胞弟,家中排行第三,深受乃兄信任。

    横疏影亦挑柳眉,暗忖:「青锋照的消息好灵通!赤炼堂掌握酆江漕运,分舵遍及天下,号称「京城以东第一大帮会」,势力不容小觑,怎会……怎会是邵家先找了上门?」不敢怠慢,莲步细碎一路漫出堂室,径往偏厅赶去。

    厅内,一名中年文士正负手欣赏壁上的挂轴,生得面如冠玉、五绺长须,头戴逍遥巾,身穿青布袍,腰带上垂着一方小小青玉,衬与他凤目隆准、剑眉斜飞的清奇相貌,说不出的儒雅,正是青锋照的第三号人物,「鹭立汀州」邵兰生。

    邵兰生随身只带一名侍童,童子用扁担挑了两箱行李,地上搁着一架竹制画笼,笼里横七竖八的插着画轴纸卷,其中混有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乌木圆柄香檀为鞘,看来几与画轴无异。

    她与邵兰生在锋会上有过数面之缘,倒不曾私下来往,没想到这位青锋照的三当家忒无排场,直如一名携仆云游的读书人,竹笼里剑、画并置,随意错落,行囊是卷好的铺盖衣箱等杂物,均以麻绳小心捆扎,外头还吊着铜釜瓢勺等,仿佛随时能在野地里寻处落脚,埋锅造饭……

    里外上下,哪还有个世家大户的派头?庶民远游、客旅行商,也不过如此。

    横疏影才绕过长廊转角,邵兰生便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回头相候。两人搁着红槛行礼,文士彬彬,佳人盈盈,画面煞是好看。「邵某疏懒惯了,家兄说我出门总不像办事,根本是游山玩水。游手好闲之人,不比二总管日理万机,贸然打扰,还请二总管多多包涵,切莫见怪才好。」

    「三爷说得什么话来?」横疏影抿嘴笑道:「三爷闲情逸致,最是令人羡慕,每回与三爷见面都有新鲜物事可看、可听,多所获益。东海七大派的要人中,我最爱与三爷见面了,三爷可千万别客气。」

    邵兰生剑眉一动,拈须朗笑:「二总管这一说,我便放心多啦。」从竹笼里取出一卷画轴,解开系带,只见画中一片白须皑皑,几株墨干老梅摇曳,枝上吐蕊尽开更无一枚含苞。画中梅花尽管疏落,枝干却是瘦硬多姿,墨色响亮、遒而见骨,画面远方只有一小幢茅舍,颇得留白雅趣。

    横疏影见惯名家书画,双目一亮,暗叹:「好个梅苍雪润的焦墨法!信手之至,峭枝扫空,意到二笔不到,堪称一品。邵兰生以「鹭立汀州」为号,盛名无虚,果然是画梅的大行家。」

    「此画是我年初所绘,几十张画稿之中,只有这一幅得到家兄夸奖,说有高洁志趣,非一味妍工弄巧,落了下乘。据闻二总管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邵某不愿见笑于方家,只敢以此画相赠。」

    横疏影连称不敢,结果赏玩,果然除了邵兰生的题记落款外,还有一方「文舞钧天」的朱红小印,篆刻苍浑朴茂,力透纸背。旁边另有两行题记:「计白当黑,云水自在,咏梅之外,更有万里江山。书付三弟。」其下整齐列着年月日期,一丝不苟,比之邵兰生流水行云的字迹,笔法更显嶙峋。

    她心中暗笑:「书画寄情,这邵咸尊也未免太过正经,连在画上题记,都还要教训子弟。」轻咬着如鲜采樱桃般的润红唇珠,嫣然一笑:「家主胸襟广阔,能于画中看出万里江山。我一介妇人,不懂这些,却爱三爷画里的风过梅幽,清芬吐露,甚是宜人。」邵兰生忍不住连连点头,如遇知音。

    「很是、很是!我偶过烟云山下的小山村,见梅期将届,风中带香,这才写生一幅,作画之时,心里也无万里江山。」说着忍不住面露微笑。片刻似觉不妥,又补上两句:「但家兄于书画一道,也讲天人悲悯,胸怀之大,我所不及,尚有许多需要精进处,总是没错的。」

    横疏影笑道:「是了,自从千年花石津一别,久未至贵庄拜见,不知家主近日如何?」

    邵兰生大笑。「老样子。东奔西跑,一刻也闲不下来,年头又往央土赈灾去啦!二总管若来,只怕又要扑空。」

    这点倒与横疏影所掌握的情报一致。邵咸尊封炉多年,除了「三府竞锋」之外,几乎不再过问武林之事,把青锋照的经营交给二弟「九华扇」邵香浦,对外则由人缘极佳、一向被昵称为「三爷」的邵兰生负责,自己却带着庄客弟子南北奔波,对赈济布施十分热衷。

    去年祖龙江大涝,央土道数十县的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涌进北关、东海、南陵等地。朝廷处置失当,各地府署遣也不是赈也不是,无不叫苦连天,几十万灾民饥寒交迫,几乎酿成民变。

    青锋照家大业大,邵咸尊率先解囊,捐了十万两白银赈灾,谁知东海道府台司衙门态度消极,镇东将军府更是多所钳制,甚至命赤炼堂封锁漕运,严拒灾民入境。邵咸尊几度陈情未果,索性带着白米棉衣,亲至两道交接处发放,又买地起屋,圈作义田招缉流亡,众人皆呼之曰「活菩萨」。

    对比为虎作伥的赤炼堂雷家,「青圣赤邪」、「青善赤恶」之说不胫而走。两家三十多年来势如水火,算也算不清的新仇旧恨,于此事上又添一桩。

    江湖人到了幕年,难免想起毕生刀头舔血,造孽无下数,寄托青灯古佛者有之,为做功德、散尽家财者亦有之,但邵咸尊掌管青锋照三十年来,造桥铺路、赈灾救苦,堪称善名远播。

    起初难免有公孙布被之讥,被认为欺世盗名,颇遭非议,然而邵咸尊不管他人嘲谤,依然大做善事,久而久之,批评的杂音渐去,如今一提起东海花石津的青锋照之主、「文舞钧天」邵咸尊,普天下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

    横疏影笑道:「家主眼下不在花石津,看来三爷此行,是二爷的意思?」

    邵兰生摇头:「那倒不是。」从竹笼中取出一只蓝绸小包,解开首端系带,露出一把柄鞘鎏金的短剑来。

    那短剑刃长一尺、宽约寸许,只比寻常的匕首略大些,说是长匕亦无不可,柄鞘的木质部分均裹以钧蓝色的细绒,铜件鎏金,此外别无花饰,然而有一股华贵雍容之气,绝非凡品。

    「这是家兄赠与贵城独孤城主的礼物,在我出门之前,特别让我随身带着,一有机会便上朱城山来,献给独孤城主。」

    邵兰生笑道:「我一路绘画写生,耽搁不少时日,拖到此时才上山,是在不好意思。家兄封炉多年,不再亲自持锤上砧,此剑乃是家兄的得意作品之一,据闻城主广集天下奇珍、宝剑名刀,必定喜爱。」

    那短剑入手轻盈,连身无武功的娇弱女子都能执起。横疏影轻轻抽出小半截,顿觉眼前亮起一片青芒,剑刃上波光粼粼,似有无数游鱼清影,于塘底侧身巡回,若潜若翔,正是青锋照正宗嫡出的独门特征,取其「青锋照面若游鳞」之意,故而得名。

    在剑刃底部,接近锷部的剑棱一侧,镌有两枚指甲大小的方正古籀。饶是横疏影博通诗书,也多看了两眼才能稍稍辨识,俏脸不禁一变:「正气……莫非是「钧天九剑」之一的正气剑?」

    「二总管博学多闻,邵某佩服。」邵兰生拈须微笑,笑容里不无得意。

    横疏影倒抽一口凉气,强笑道:「如此大礼,怎可无功生受!三爷,这……」

    邵兰生举手作安抚状,笑道:「宝剑赠英雄,乃理所当然之事。以贵我两家的交情,又岂止于一柄剑而已?礼尚往来,二总管切莫在意。」

    现掌青锋照大权的邵家三兄弟里,只邵咸尊一人是青锋照的嫡传。

    三十年前妖刀作乱,东海七大门派损失惨重,前代青锋照之主急公好义,门下弟子前仆后继,俱都折在妖刀圣战一役。所幸邵咸尊身为首徒,承袭一身绝艺,继位后重新开枝散叶,师门香火遂得以保全。

    青锋照的锻造技术远胜赤炼堂、白日流影城,直追当年玄犀轻羽阁之盛名。单论铸炼之精,说「文舞钧天」邵咸尊是当今东海三大铸号第一人,恐怕异议不多,就连流影城的首席大匠屠化应都直承不如,青锋照的实力可见一斑。

    据说邵咸尊封炉之后,回首毕生所铸,特别选出质地最优、制程最精,而又具有不可取代之特性的九把剑,号称「钧天九剑」。九剑中七柄已有其主,邵咸尊封炉之后,每届竞锋大会青锋照钧延请一位剑主携剑参加,连续六年蝉联锋首,不仅声名大噪,剑主亦觉于有荣焉,武林地位大大提升,宾主俱欢。

    这柄短剑「正气」,便是传闻尚未有主的两剑之一。

    横疏影怎么说也是兵器的大行家,传说中的「正气」在手,顾不得待客礼数,颔首道:「妾身有僭了。」将短剑擎出鞘来,只觉极轻极薄,秋泓般的剑光一现而隐,并不刺目,稍微靠近,便觉寒毛竖起,可见快利。

    她手腕外翻,将短剑平举朝前,剑柄之末的剑首部位贴近鼻尖,轮流闭起双眼,果然见得剑脊笔直,两刃研磨均平,剑骨剑肉俱是一等一的手眼,转头吩咐钟阳道:「去取一柄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来。」

    流影城器作监的刀剑,共分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级,后四级用以区分量产品的优劣,也就是出自学徒之手,前四级则是各房匠级师傅的作品等级,房号也标示不同水准,前优后劣,以此类推。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便是量产品中的顶级之作。

    钟阳取来刀器,横疏影命他擎出鞘来,「正气」轻轻一挥,剑刃倏地没入刀口,寂然无声,不费吹灰之力便削下一小截来。在场钟阳、何煦等都是见惯名兵的,也不由得咋舌,面面相觑。

    「好锋利的一柄「正气剑」!」横疏影于兵器上阅历过人,目光如炬,登时看出此剑的奇异处。

    凡兵器快利者,其质越坚,刃体越强,才能研磨细锐,也因此比重越大。除非用的不是钢铁,而是其他特异材质,否则大至砍刀小至匕首,无一例外。此乃不变的道理。

    这柄「正气」兼具「轻」、「锐」两项相背的属性,显然是在剑刃与剑芯的钢材上作了巧妙的配比,使剑刃极坚,能承受高温差的淬火,以及更细致的打磨抛光,削铁犹如裂纸,剑芯却须减轻重量,同时仍能提供剑身所需的强度。一旦放大到了寻常长剑的尺寸,即有刃部包覆的钢材太重、剑芯却相对脆弱的严重缺陷,然而缩小制成短剑,却又完美得令人瞠目结舌。

    此外,横疏影娇小力弱,能持剑轻易削断刀头,显示剑刃用钢极少,甚至混入玄铁一类的材料提高强度,同时又能在如此严苛的轻量标准之下铸成神兵,而剑脊韧性十足,同样是用钢极少,掺入延展性极佳的珍稀材料乌金,才能达到大幅减轻重量的效果。

    运用出神入化的合金技术铸剑,本是青锋照一脉独有的特色。而剑刃、剑芯分开制作,拼合时却无一丝缝隙,通体无暇,连对着光线都看不出嵌合的痕迹,则是邵咸尊铸剑三十多年来,得意傲视东境的惊人技艺。

    「这柄正气剑,巧就巧在一个「短」字。」横疏影凝视片刻,不由喃喃:「只可惜,它也只能是这般大小。若能铸成三尺秋水,岂非天下无敌!」她醉心于剑的巧夺天工,此话本是无心,忽然省起自己失利之至,心底掠过一丝懊悔:「流影城与青锋照终究是对手,立场敏感。若被曲解为贬义,却该如何是好?」

    谁知邵兰生毫不生气,捋须一笑,居然颇为赞同。「当年家兄铸成此剑,我说的话也与二总管一般。家兄却开解道:「正气也者,不在长而在坚,义之我欲,取舍须靠本心。圣人说「虽千万人吾往矣」,持以卫道,则一丈之锋可也,一尺之锋亦无不可。此剑我以「正气」命名,便是这样缘故。」

    邵兰生笑道:「我后来一想,实在是有道理,便觉坦然。」

    横疏影暗自松了一口气,忙将短剑还鞘,连同蓝绸剑一一并交给钟阳,叹道:「家主的胸襟气度,也可比圣人啦。妾身代敝上谢过家主、三爷,得此神兵,敝上必然欢喜。」两人推让一番,各自落座,何煦唤婢女换过茶点飨客。

    「三爷此行,该不是专程前来赠剑的吧?」横疏影以被盖轻刮茶面,含笑啜饮。

    邵兰生笑道:「的确不是。不满二总管,家兄近日接获消息,说镇东将军府有意介入三府竞锋利,让我在旅途间留点心。前几日我来到王化镇左近,听闻将军特使已上得朱城山,果然应了家兄之言,专程来见二总管一面,打探消息。」

    横疏影心中一动:「青锋照接获线报,竟还早了本城两月余,看来镇东将军府在京里活动时走漏风声,却不知是慕容柔有意为之,还是纯属意外。」

    像正气剑如此名贵的神兵,邵兰生绝不能无故携出,更不会带着游山玩水,这一趟拜会流影城,定是早有安排。二邵咸尊年初便已离庄,远赴东海、央土两道交界赈灾,旅途间书信不便,以此推测:三爷口中的「近日」,应是邵咸尊出门之前。

    也就是说早在两月以前,青锋照便已接获线报,知晓镇东将军府将有动作。邵咸尊让三弟带着正气剑在附近活动,一旦将军特使离开朱城山,便立刻前来与横疏影联系。

    横疏影的耳目遍布天下,每年花在打点情报的费用十分可观,唯独在平望都形成死角。当年她助独孤天威出京,机关用尽,堪称九死一生,此后不曾再履央土,就连重建情报网络也是困难重重,只能倚靠行商,远不如在平望都长期经营人脉的青、赤两家。

    东海三大铸号中,流影城与青锋照一向交好,赤炼堂则是倚恃庞大的帮会势力横行惯了,跟谁都不好。与青锋照交换情报、互利共生,向来是横疏影的主张,她将岳宸风之言转述一遍,邵兰生摇头冷笑:「这明摆着要打擂台了。与「八荒刀铭」刀上见真章,除了一柄神兵,更须有几分运气。」

    (果然……青锋照早就知道了。)

    横疏影察言观色,见他无甚意外,不觉大起狐疑。

    「确认已知之事,何必平白赔上一柄「正气剑」?」

    邵咸尊不可能未卜先知,他派三弟携剑而来,乃是棋盘上的一只活棋。

    镇东将军府强势介入锋会,这是三大铸号前所未有的危机,也是从未遭遇过的情况,在最有可能携手合作的对象附近,预埋一只进可攻、退可守的探子马,是想当然尔的事,要是换成横疏影也会这么做。

    问题是:若岳宸风离开朱城山后,流影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邵兰生就没有专程上山的必要。他应该带着正气剑尽快返回花石津本庄,飞马请回邵咸尊,等流影城派来使者,寻求合作。

    弱的一方本就该主动寻求合作。如此一来,才能任强的那一方予取予求。

    但邵兰生并没有这么作。他亲上朱城山,献出「钧天九剑」之一的名兵正气,必然还有其他打算,其价值甚至在正气剑之上。在岳宸风之后,朱城山若有堪称「超乎预期的变化」的,那也只有……妖刀天裂了。

    (难道,邵三爷是为了天裂刀而来?)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绕弯说话,何煦匆匆入禀:「二总管……」抬望一眼,欲言又止,便只一瞥,横疏影已与他换过颜色,凭借长久以来的默契,判断来人非有什么难言之隐,淡然道:「起来回话!三爷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是。」何煦起身道:「水月停轩的许代掌门等一行,求见二总管。」

    (徐缁衣?哼,来得好快!)

    她前夜曾派遣一支武装骑队驰援断肠湖,并修书一封,让骑队队长面呈水月停轩的代掌门徐缁衣,简单交代染红霞等人的情况。

    次日骑队回城,说天明之际在中途遇上许代掌门一行,同返水月停轩探查时,已不见妖刀踪影。徐缁衣安顿伤患后,也让骑队带回口信,除了感谢云云,更请横疏影照顾师妹,过些时日将上山拜谢,并接回染、黄等四姝。

    没想到才两天光景,这位代掌门便已投帖拜山,亲自前来,若非接回染红霞一事关系重大,非得代掌门亲自出马,便是断肠湖那厢并无大碍,妖刀杀伤不多,无需代掌门坐镇指挥。无论哪一个理由,均是突兀之至,极不寻常。

    横疏影不动声色,点头道:「快请!」一边起身向邵兰生告罪,殷勤道:「三爷这回,千万要在朱城山多待几日,好让我一想尽地主之谊。我让钟阳给三爷安排一处舒适雅致的独院,三爷好生歇息,稍解旅途疲惫。午间再为三爷设宴洗尘,有关四府竞锋之事,我们筵席上边吃边聊。」

    谁知邵兰生纹风不动,怡然笑道:「二总管休忙。我与代掌门许久不见啦,今日在贵城偶遇,也算是难得。二总管如不介意,邵某原想借花献佛,借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也与旧友一叙。」

    邵兰生是青锋照对正道六大派的联络人,素与各派首脑交好,此说倒也非天马行空,横疏影不好推辞,只得点头道:「既然如此,还请三爷稍候。何煦!有请代掌门,绝不可怠慢。」回头吩咐钟阳:「速请染二掌院来偏厅一晤。」两人领命而去。

    要不多时,一阵如檀如麝的淡雅清香飘入厅堂,钟阳引领宾客而回,为首之人身段婀娜,生得高挑修长,腰肢既富肉感,曲线却又紧致结实,连接上下首的饱满胸脯与浑圆美臀,居间忽如险壑凹陷,落差之大,堪称「觼腰」,一身乌衣雪履仍不减风姿,正是水月代掌门徐缁衣。

    横、邵二人起身相迎,横疏影笑道:「许久不见,代掌门益发美丽啦!真个是天仙化人、风姿出尘,令人好生相敬。」

    徐缁衣微笑道:「二总管又笑话我了,读经修道,参的是生死解脱,身躯容貌不过是一具空壳皮囊,不足挂怀。」妙目微抬,颔首道:「啊,三爷也来啦。久未至花石津拜望,不知家主及二爷可好?」

    邵兰生拱手道:「多谢代掌门关心,两位兄长俱都安好。家兄还特别嘱咐,待得杜掌门出关,让我一定要走一趟断肠湖,多多拜望她老人家。」

    徐缁衣笑道:「有劳三爷和家主费心了。待家师功成出关,定然传帖江湖同道,来水月停轩一叙,邀月举杯,对影论剑,届时还要请三爷赏光。」

    邵兰生喜道:「那邵某便引颈企盼,恭候佳音了。」

    后头几人鱼贯而入,横疏影认出其中一名锦袍官靴,双掌如铁的紫膛大汉,心中微凛:「怎连他也来了?」面上却不动声色,笑如春风,碎步相迎:「久违啦,谈大人,去年锋会一别,妾身一直还未上白城山探望老台丞,不想谈大人先我一步,倒来朱城山看我啦。」

    那紫膛大汉正是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朝天金锁」谈剑笏。他出身西北边陲的火工名门赤鼎派,又历练过都作院利器署丞、军器少监等职位,萧谏纸借重他的专才,指派担任「三府竞锋」的莅会代表,与横疏影几乎年年碰面,两人堪称熟稔。

    谈剑笏抱拳道:「不请自来,还望二总管恕罪。」他对冶金铸炼十分娴熟,又曾做过京官,对平望都的了解甚深,于公于私,向来与横疏影颇有话聊。今日却显得有些尴尬,客套两句后变退至一旁,神情凝肃,似是心事重重。

    「这人太过耿直,面上藏不住心思。此番上山,定然有事。」

    横疏影心思飞转,忽见谈剑笏身后除了两名随侍的院生外,另有一名相貌英挺,长身玉立的青年公子,生得儒雅俊秀,气质不凡,只是容色灰败、神情憔悴,既似身受内伤,又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双手空荡,未携兵刃,入厅时一瘸一拐的,腿上似乎不太方便。横疏影想起谈剑笏的师承来历,心中暗忖:「莫非是谈剑笏的子侄辈?」

    谈剑笏与邵兰生也都相熟,众人寒暄一阵,各自坐定。那青年公子坐在谈剑笏身边,未如随行的院生般都立于座后,横疏影暗忖:「此人必定不是埋皇剑冢门下,更不是赤鼎派立的青年后辈,才得与谈剑笏平起平坐。」又多看了几眼,心念一动:「难道……是他?原来如此!」

    她心中有谱,反倒宁定下来,也不忙着开口,却听许缁衣道:「感谢二总管收容敝门师妹。这份恩情水月一门深深感念,日后定当补报。」

    横疏影心想:「「日后」?那是指今日之事,用不上这份人情了?哼!」不动声色,抿嘴轻笑道:「代掌门台客气啦。水月门下,俱是世间少有的女杰,且不说令师那愧煞须眉的「红颜冷剑」,便是「抚剑欲谁语,东海三件衣」里的三叠玄衣之剑,也是东海道数一数二的高手。这人情求都求不来,算算还是我占了便宜。」

    许缁衣扑哧一声,掩口道:「二总管今日,净拿我寻开心。」

    两位美人言笑晏晏,满厅如绽春花,理当是赏心悦目至极,但举座只有邵兰生微微一笑,捧起杯盖敛目啜饮,谈剑笏正襟危坐,神情与姿态都十分僵硬,而那青年公子却低头不语,依旧是一副失了魂的颓丧模样。一时之间气氛凝重沉闷,似是山雨欲来。

    许缁衣正欲开口,忽听门外一声轻呼:「大师姐!」一抹彤艳丽影掠进大堂,来人一袭柳红绫罗兜、压银鬰金裙,裙底两只莲尖儿似的美足飒然交错,微露一双金叶红绣履,却是染红霞。

    许缁衣与她同门十几年,可说是看着她长大,从未见过这个专注练武、性格像男孩子一样的二师妹如此打扮,微怔之间,两人已四手交握。她毕竟是总领一门的首脑人物,眨眼便敛起满心欢喜,又回复成平日的波澜不惊,轻捏着师妹的温软手心,柔声道:「见你没事,真是太好啦。」

    染红霞眼眶泛红,不过终究是忍住没掉下泪来,低声道:「小妹无能,护不住门里的姐妹,又让大师姐担心。」

    许缁衣温柔抚慰:「平安就好。若无你拼死守护,只怕门里死伤更惨,我已大致善后妥适,你别挂心。」染红霞点了点头。

    许缁衣上下打量她几眼,轻笑道:「你这样打扮,真是好看极啦。」

    染红霞低头不语,雪白的玉靥飞上两朵红云,益发显得心神虚浮,容颜白惨。许缁衣看出不对,低声问:「你受了伤?」染红霞先是点了点头,略一迟疑,又摇了摇头。

    许缁衣向众人告罪,将染红霞拉到厅堂一角,两人交头接耳,说了好半晌的话。

    染红霞俏脸雪白,虽是主要说话的那一个,但时时低垂粉颈,双颊染绯,衬得颈润如玉,更无一丝血色,有种病美人似的惨白,许缁衣却是听多说少,神情平静,难辨喜怒。

    末了,染红霞似是交代完毕,许缁衣拉着她的手,姣好的樱唇凑近她耳畔,飞快说了几句。染红霞听得身子一震,本欲抬头,却被师姐挽住,直到许缁衣说完,才被拉着轻轻点头。两人从角落回座,横疏影从头到尾只是含笑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多谢二总管的照拂。」许缁衣淡然道。

    「本门经此一役元气损伤,等我整顿复原,再请二哈总管前来,让敝门上下尽心款待,聊表谢忱。我这四位师妹叨扰已久,二总管若无其他的吩咐,我想先带她们回断肠湖,改日再备齐礼物名帖,向城主道谢。」

    谈剑笏听得一愣,似乎许缁衣所言与两人之前的约定大有出入,惊讶之余,脱口道:「代掌门,你这……」

    许缁衣神情平静,含笑垂眸,竟来个相应不理。

    横疏影心中暗笑:「你若坚持要提「那件事」,你二师妹的名节势将不保。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许缁衣能将水月一门经营得有声有色,果非侥幸。」面上却笑得亲切,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碧湖姑娘尚且昏迷不醒,我让钟阳为代掌门备一辆平稳的篷顶太平车,以免旅途辛劳,更伤身子。」

    「多谢二总管。」

    谈剑笏愣了半天,总算明白过来,虽不知许缁衣为何违背约定,但看样子,水月停轩今日是决计不扮黑脸的了。要是水月众姝当真铁了心,二话不说起身离去,自己这一方大势尽去,恐怕将失去诘问的良机……

    万般无奈的副二台丞清了清喉咙,起身道:「二总管,数日之前,四大剑门于灵官殿围捕幽凝妖刀一事,谅必二总管亦有所闻。」

    始终安坐一旁、含笑饮茶的邵兰生一听「妖刀」两字,凤目不禁掠过一抹精光。

    横疏影看在眼里,雍容一笑,微微颔首。

    「妾身所知不多,仅止于江湖传言。谈大人及诸位辛苦。」

    谈剑笏没听出她的客套,续道:「二总管消息灵通,下官便不再赘述。总之当夜殿众,幸得「琴魔」魏无音魏老师技压魔刀妖魂,才没让伤亡继续扩大,只可惜匆匆别后,迄今尚无魏老师消息。」

    「那妖刀之邪异,下官与许代掌门等诸位,当时是亲眼目睹,若不及早商讨因应之策,只怕后患无穷。依下官之见,东海七大门派应立即召集盟会,携手合作,以免重蹈三十年前妖刀祸世的覆辙。」

    「谈大人所言甚是。」横疏影道:「流影城一向敬重萧老台丞,若有用得上敝城的地方,还请谈大人吩咐一声,流影城上下愿效犬马,绝不推辞。」

    谈剑笏没想到她忒好说话,不觉松了口气,喜上眉梢:「既然如此,下官便直说了,据闻三日前,镇东将军特使岳宸风岳老师上得朱城山,席间遭一此刻持刀袭击,所用似乎是传说中的天裂妖刀,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横疏影从不以为能够一手遮天,早有准备,爽快点头。

    「确有此事。」谈剑笏精神大振,连忙问道:「这柄天裂妖刀,可否让下官带回白城山去?我家台丞唯恐妖刀乱世,日夜忧心苍生武林的安危,能多封起一柄妖刀,台丞也当欣慰不已。」

    横疏影好整以暇地啜了口清茶,轻摇螓首。

    「这件事,请恕妾身爱莫能助。」

    「二总管这话……是什么意思?」谈剑笏听得一楞。

    「当日天裂妖刀肆虐之后,敝上下令将出事的不觉云上楼以石板封死,门窗均浇以铁汁,外头再以铁链层层锁住,谁也进出不得。那把天裂妖刀便封死在楼子里,与世隔绝,连我们自己都取不出来,自是十分安全。」

    邵兰生诧然接口:「那妖刀天裂封进了楼里?」忽然省起自己的唐突,赶紧举杯相就,不料杯中已空,顿时有些尴尬。横疏影轻咬唇珠,忍笑道:「是啊!我本以为这法子未免荒唐,现下一想,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谈剑笏料不到独孤天威竟如此之绝,顿时语塞,支吾半晌,仍不死心。

    「既然刀取之不出,下官……也无话可说。但当日制服天裂妖刀、将岳老师从刀下救出的,不知哪位高人?二总管若不介意,可否请此人出来一见?」

    谁知横疏影只是淡淡一笑。「这个,恕妾身不便透露。」

    谈剑笏心急如焚:「二总管有所不知。当年曾参与封印妖刀之战者,魏老师如今下落不明,杜掌门于短期之内又无法出关,寻找其他能克制妖刀的高人,实是当务之急。」

    横疏影敛起笑容,淡然道:「城中家事,总又不足外人道处。谈大人恕罪。」

    谈剑笏还想再劝,横疏影忽道:「不过,妾身有件也事,救非谈大人不可啦。」轻轻击掌,钟阳领着六名精赤上身的黝黑大汉,合力抬上一只巨大的乌木长箱,模样既似棺材,却又比寻常棺材更加狭长,八角十二边均以木构楔接而成,通体竟无一根铁钉。

    「二总管,这是……」

    「谈大人,这箱里贮的,乃是当日追杀染二掌院一行的万劫妖刀。」横疏影解释道:「二掌院说此刀坠入本城附近的无生涧,我特别着人四出搜寻,费尽千辛万苦才打捞上来。据说万劫妖刀以碰到人体便能寄体,打捞吊起时均不能与人体接触,为此敝城还牺牲了几名弟子,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成功。」

    她微微一笑,说得轻描淡写。「妾身想,此刀不比天裂已封埋妥当,终究还是交给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保管为好。敝城已备妥车马,供谈大人运送之用,若须人力支援,我亦可分派弟子随行,听任谈大人调遣。」

    谈剑笏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讷讷地望了染红霞一眼。

    染红霞欲言又止,许缁衣低声在她耳畔说了两句,她才对谈剑笏点头。

    「当日在断肠湖畔大闹的,的确是万劫妖刀。妖刀后来脱离刀主之手,坠入红螺峪底的无生涧中,这也是有的。」话虽如此,毕竟没有人打开木箱来确认。染红霞的回复乃是针对横疏影「二掌院说此刀坠入本城附近的无生涧」这一句,既未肯定箱中所贮的确是万劫,也没提妖刀附身的细节,三言两语轻巧带过,当然是出自大师姐许缁衣授意。

    谈剑笏没听出中间的微妙关窍,心想:「看来流影城有意相帮,没有自把自为的打算。二总管宁可献出万劫妖刀,也不愿唤出制服天裂之人,看来是真有难言之隐。也罢!我先将妖刀带回埋皇剑冢,余事待禀明台丞之后,再由他老人家定夺。」起身拱手:「有劳二总管费心。下官先将万劫妖刀携回白城山,交由台丞发落,请。」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在场身份最高,一离座位,余人也跟着站起来。

    横疏影下阶相送,忽有一名弟子匆匆入禀:「启禀二总管,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鹿道长求见。」奉上泥金帖,垂首退至一旁。那不发一语的青年公子听见鹿别驾的名号,不由自主攒紧了拳头,谈剑笏与许缁衣隔空对望,心中均只一念:「他也来了!」

    横疏影不动声色,玉手轻挥:「快快有请。」瞥见谈、许,甚至邵兰生也跟着回座,满厅离人不离,却非是离情依依,心中冷笑:「为逼我交人,连鹿别驾都能指望了?哼!」

    鹿别驾身为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又是刀门一脉的宗主,最重排场,便是入得流影城来,也是八童簇拥的派头。所幸这座偏厅十分宽敞,犀角玉带、鹤氅飘飘的鹿别驾当先跨过高槛,身后捧着刀剑琴卷的八名道童鱼贯而入,竟丝毫不显拥挤。

    他乜着一双湿润黑眸,电一般扫过厅内诸人,在那脸色苍白的青年公子身上略一停留,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狠厉笑意,转头冲横疏影一稽首,含笑道:「二总管!你这儿高朋满座,如此热闹,怎就没想到邀本座前来?」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是修道仙家,仙踪杳然,邀以金帖书柬未免亵渎。所幸妾身又焚香祝祷的习惯,轻烟传讯,上达天听,瞧!道长这不是来了么?」鹿别驾知她能言善道、八面玲珑,但毕竟听着舒坦,也只淡淡一笑。

    横疏影特别延他坐上西首大位,鹿别驾却一挥袍袖,森然道:「不必了!二总管,咱们开门见山,无须浪费时间。我今日前来,本想向二总管讨一个人,不过现下,恐怕要讨两个。」溢满眼眶的湿润黑眸滴溜溜一转,斜睨着那名青年公子,目光阴沉怨毒,殊无笑意。

    那公子丝毫不惧,冷冷笑道:「鹿老杂毛!你找儿子找上朱城山来了么?」

    鹿别驾脸色陡变,阴恻狠笑:「沐云色!你师父死得都剩下一把骨头了,你才来迎灵么?魏无音若泉下有知,只怕难以瞑目。」

    横疏影心中一凛:「果然是他!」却见那公子霍然起身,戟指怒目:「老杂毛!胡说什么!」鹿别驾眉宇轩起,忽然明白他还未接获噩耗,不由得环抱双臂,闭口不语,笑容里满是恶意。

    这名面容憔悴的青年公子,正是琴魔末徒、指剑奇宫「风云四奇」行四的「丹青一笔」沐云色。

    灵官殿大战之后,沐云色腰腿俱伤,身负内创,只得随谈剑笏暂至湖阴驿落脚。次日清晨,苏彦陛等天门弟子率先离去,随后许缁衣、任宜紫也返回断肠湖,直倒昨日许缁衣才又出现再湖阴驿,并带来万劫妖刀大闹水月停轩、天裂妖刀在白日流影城现身的消息。

    「按代掌门所说,」事关重大,三人不得不僻室密谈,谈剑笏道:「是那个名叫「耿照」的少年制服了天裂妖刀,救得岳宸风一命?幽凝妖刀的能为,我们是亲眼看见的,若非魏老师神功盖世,当日灵官殿里恐无幸者。区区一个无名少年,也能对付妖刀?」

    许缁衣微蹙娥眉,缓缓说道:「根据敝门弟子的证言,当日万劫妖刀肆虐时,也是一名自称流影城弟子的少年出手相救。我接到流影城横二总管的口信说,说我二师妹等被万劫妖刀追杀,一路逃上了朱城山,目前正受她的庇护,两相对照,似乎真有个能对付妖刀的奇异少年。」

    谈剑笏是坊官出身,作风务实,最不爱空谈揣测,一拍大腿:「既然如此,咱们索性走一趟朱城山,当面向横二总管请教。流影城主是皇室贵胄,白日流影城更是东海正道七大派之一,于公于私,谅必不会置身事外,放任妖刀作乱。」

    许缁衣半晌都没接口,凝神片刻,才苦笑着摇头。

    「谈大人光明磊落,急公好义,旁人却未必如此。」她轻叹了口气,蹙眉道:「东海七大派众,青锋、赤炼、流影城三家,将重无心放在铸炼事业的拓展上,由来已有十数年,它们结交官商绿林,周旋于朝野,只怕比关心江湖事要多得多。今年的三府竞锋大会迫在眉睫,据说镇东将军府那厢动作频频,横疏影是个锱铢算计的性子,流影城当以锋会为先,未必肯淌浑水。」

    妖刀乱世,苍生无不受害!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谈剑笏一愣,直是不可思议。

    「代掌门的意思,是横二总管有意隐瞒?」

    「她给我的信里,对那耿姓少年只字未提,也刻意回避了万劫妖刀之事。」许缁衣沉吟:「由此推断,流影城并无涉入的打算。琴魔前辈目前下落不明,家师短期之内又无法与外界接触,那少年若能独对万劫、天裂两柄妖刀,其中定然含有对抗妖刀的重大关键。」

    「换言之,他是一枚决计不能放过的棋子。」

    眼见许缁衣、谈剑笏都已开不了这个口,万不得已,沐云色本想跳将出来,一肩担下讨人的责任,此刻听鹿别驾之言,却不禁脸色大变,再难保持冷静:「老杂毛!你净胡说些什么?」

    鹿别驾冷笑:「沐四侠若然不信,尽管去问横二总管。」

    沐云色猛然转头,横疏影微一颔首,轻叹道:「沐四侠请节哀。当夜染二掌院投奔敝城时,魏老前辈已不幸仙逝。妾身命人以棺木贮装遗体,并多盛入香料防腐,日前派出快马上龙庭山,请韩宫主派人前来迎灵。」轻轻击掌,何煦唤人抬来一具乌檀木棺,用料作工均极是名贵,非同一般。

    沐云色扶案起身,用颤抖的双手推开棺盖,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双膝骤软,「噗通」跪地,抓着棺缘嚎啕大哭,哭声宛若兽嚎,仿佛撕心裂肺一般,闻者无不凄恻。横疏影心想:「琴魔半生孤傲,脾气怪异,看来却是极受弟子爱戴。百年之后,尚有传人能为他这般伤心难过,哭欲断肠。」

    沐云色浑身剧烈颤抖,双手指节揪得青白,忽闻「喀喇」两声,棺廓竟被硬生生掰下两块。碎裂的木片将手掌心刺得鲜血直流,沐云色却恍若不觉,眼泪流尽后,又是一阵呕血般的嘶声干嚎,更频频顿首搥地,额际、手掌迸出鲜血,地上棺缘俱都染出一片殷红。

    众人被他的哀痛情状所慑,全都呆立不动,竟无一人敢上前劝解。

    沐云色大哭不止,忽然张口「呕」的一声,仰天喷出一蓬血箭,点点殷红如蕈雾撒落,溅得他一头一脸!总算谈剑笏及时回神,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右手轻拍他的背门几处大穴,抑制走乱的体内气血,左掌运动元功,抵住沐云色腰眼,渡入一股雄浑刚正的内息。

    沐云色眼前一黑,本将晕厥,得他浑厚的内力之助,苍白的脸上浮现红晕,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谈剑笏挥开,转头质问染红霞:「我……我师父是怎么死的?他死之时,是……是你在他老人家身边?」

    染红霞身子一颤,本能便想摇头,许缁衣却轻轻捏紧她的裙腰,口唇微微翕动。她迟疑片刻,点头道:「是……是我。」便将当日背万劫追杀、途中巧遇魏无音及赤眼妖刀一事,扼要说了一遍。许缁衣有意借此辟谣,并未插口,染红霞说到坠入红螺峪时,便三言两语模糊带过,见大师姐满意点头,这才闭唇收声,不再言语。

    鹿别驾露出一脸悲悯,啧啧摇头:「好惨哪!死在自己的徒儿手里,果真是苍天不仁。」谈剑笏怒目而视:「鹿真人!你是吃斋修道的,何必这般挖苦人!」鹿别驾冷笑不止。

    沐云色双肩颤抖、髻散发摇,惨败的面色浮现病态的彤艳,仿佛下一刻便要倒地断气,呕血身亡。「鹿别驾……」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若非是你,我师父又怎会受我三师兄暗算?若非是你,我三师兄又怎会木橛入腹,非死不可?你有种干下这些事,怎不知要……」

    「……杀人偿命!」语声乍落,颀长的身形拔地倏起,双掌一推,猛然轰向鹿别驾!

    谁也料不到内伤沉重、腰腿受创的青年公子,竟有余力向天门副掌教发动攻击,动作之快、掌势之迅疾,连近在咫尺间的谈剑笏、许缁衣等也不及反应。但或许是伤心过度,疲病交煎之下,首当其冲的鹿别驾并非难以抵挡。

    他见这掌来势虽快,却不带丝毫破空响声,显是沐云色重伤无力,那一跃而起的动作已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内息,掌势轻飘飘的无甚威力,不由得一声冷笑,左掌曲成鹰爪转出袍袖,暗提十成元功,打算在掌爪相接的瞬间,发劲震死这头不自量力的半死愚畜!

    谈剑笏看出他的用心,明知来不及,还是拼命想扑过去阻止,忽然间福至心灵,脑海中闪过一念。

    ——欲解不共戴天之仇,唯有百死无悔之招。

    琴魔师徒在生死一瞬的当儿,极可能做了同样的判断。上一次魏无音低头示弱的结果,几乎将手持幽凝妖刀的鹿彦清劈成两半,令灵官殿大战的胜负形势于眨眼之间逆转。

    那……沐云色呢?

    「鹿真人,快避开!」谈剑笏不顾一切地大喝:「他使的不是普通的掌功……是「不堪闻剑」!」

    「第二五折焰折虎翼,雷轨天行」

    强如魏无音也毙命于此招之下,鹿别驾避无可避,吓得魂飞魄散:「吾命休矣!」

    总算鹿别驾也是名门大派的宗师级人物,千钧一发之际,左臂「喀喇!」声如爆栗,竟自甩脱了肘腕关节,凭空暴长数寸,宽大的袍袖舞成一面锦旗也似,堪堪兜住掌势。沐云色的双掌击在空处,却见鹿别驾圈转左臂,「蛇黄掌」的柔劲所至,手掌顿时受缚。

    鹿别驾死里逃生,反而占得了上风,心中不无得意给:「小畜生经验不足,笑煞人也!任你双掌能开碑碎石,打在轻飘飘的袖布之上,什么掌力都不起作用。」沉腰崩步,便要发劲将他两条臂骨震断。

    谁知念头方起,顿觉臂下一空,整片袍袖化成片片蝴蝶,被绞得寸裂!他本能想护住身躯,一举手才想起左臂关节松脱,难以运使:便只一愕,沐云色的双掌已然印上身侧。

    这掌轻飘飘的没什么劲力,鹿别驾连一步也未退,却已吓得魂飞天外。

    沐云色何尝不想打得他口吐鲜血?偏偏全身真气都不对劲,这下直如隔靴搔痒。他一击不中变招快极,右手食、中二指并起,一式「指天誓日」掠过鹿别驾的脸颊,拉出一条两寸来长的锐利血痕,却仍是偏了一些,未及眼、耳、太阳穴等要害。

    本欲连环出手,无奈真气不继,浑身力量像被抽干了似的,「通天剑指」的几个变招施展不开,沐云色奋力飞起一脚,锁定的仍是头部要害:啪的一声,反足踢中鹿别驾的鼻梁,正是「虎履剑」的妙着,踢得鹿别驾眼前一黑,鼻血长流。

    剧痛之下,鹿别驾的身体本能相应,右掌一推,两人分向两头摔去。

    沐云色气力用尽,撞得几案四散、难以顿止,连滚几匝才稳住身体。

    鹿别驾到底是天门有数的高手,背脊尚未触地,伸手一撑,使个「鲤鱼打挺」跃起:才刚站定,双腿倏又发软,颤声道:「小……小畜生!你……你用「不堪闻剑」打我!你用「不堪闻剑」打我!」面色惨白,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变了。

    横疏影虽不通武艺,看也知道这一掌没什么用,实在不像传闻中稍触即死的奇宫绝学「不堪闻剑」,好心提醒:「鹿真人勿恼,依妾身看,这掌着实不像是「不堪闻剑」。」

    鹿别驾气得浑身剧颤,声音都尖了,转头怒道:「他妈的!你武功很高么?怎知是与不是?」

    横疏影恼他无礼,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淡然道:「我听说奇宫的「不堪闻剑」乃是凝血束息的一门绝学,鹿真人胀得面红脖子粗的,说话中气十足,要说是「凝血束息」,委实勉强了些。」

    鹿别驾一愣,恼羞成怒:「我身中杀千刀的歹毒武功,这婊子出身的却净说风凉话!」怒道:「你没见他咬牙切齿,只想与本座拚命吗?还是白日流影城早与指剑奇宫串连一气,一意包庇,纵凶杀人?」

    一旁的染红霞实在听不下去,本欲上前,却被师姐拉住。染红霞停住脚步,转身直视鹿别驾,扬声道:「你提气搬运一周天,检视脉息,便知真假!何必缠夹,徒作无益之争?」

    鹿别驾醒悟过来,顾不得旁人的目光,就地盘膝,五心朝天,内气运行一周天,果然百脉如常,无一不顺:然而欢喜也只是一瞬,旋即一跃而起,指着沐云色破口大骂:「好你个小畜生!满口诈伪,卑鄙下流!连你道爷也敢诓骗,合着是向天借了胆子!」

    沐云色巍颤颤地扶案起身,一抹唇畔血渍,冷笑:「你不也吃过我师父的鞋底泥么?我怕你忘了滋味,再让你回味回味。」想起师父,伤心之余,胆气忽豪,彷佛普天之下无一事不可为,纵声大笑:

    「鹿老杂毛!就凭你这种货色,一辈子只配吃我师徒的鞋底泥!我师父就算不在了,江湖人却永远记得,你鹿别驾在灵宫殿前,当着睽睽众目捱了琴魔一脚,被踹得五体投地鼻血长流,跪伏战栗,便如今日一般!」

    鹿别驾面色铁青,咆哮道:「小畜生找死!」喀啦一声接回左臂,十指成爪,飞也似地扑向沐云色!

    沐云色夷然无惧,戟指并出,一式「凿空指鹿」正面相迎:谁知才跨出一步,忽然全身真气逆走,牙关一咬,抽搐着仰天倒栽,立时晕死过去。

    鹿别驾大喜:「小畜生今日难逃死劫!」指爪箕张,径朝他腰腹、下阴插落!

    蓦地青衫一晃,横里一条修长背影拦路,来人后发先至,竟抢先扣住沐云色的头顶,柔劲微吐,拉得沐云色直起半身。

    那人动作之快,直如流水行云,左挪右引、踢腿勾肩,啪啪几声,便将沐云色摆成盘腿跌坐的姿态,百忙中温言嘱咐:「全身放松,莫运功力!我来助你。」说话之间,一股绵和柔劲自他头顶「百会穴」透入。

    沐云色全身如浸温水,来人渡入的内息与谈剑笏纯阳刚劲截然不同,并不滞留在体内脉中,与运使「不堪闻剑」时所产生的纯阴劲力相冲,而是自头顶汩汩而入,转眼又由全身毛孔散出,把对身体内气的干预降到最低。此法虽极耗功力,却足以将他走岔的内息逐一导引,缓慢同调,转趋一致。沐云色身子一松,通体舒畅,渐渐了恢复神智。

    鹿别驾看出来人正以玄门正宗的「真气透脉」之法,藉自身的周天搬运他调匀气息,施救者的耗损极巨,而且运使之际,周身毫无防备,形同裸身示人:而两人气脉相连,偏又是一方受创、两方俱伤的局面,不禁恶心胆横生:「你们这一家子都爱做好人,这便叫做自寻死路!」去势更不消停,呼的一声,往那人背门抓落!双方仅只一步之遥,在场谁也来不及救。

    谈剑笏在仓促之间难以运使「熔兵手」,凌空虚劈一掌,气急败坏:「鹿真人!你是名门首脑,怎干这等偷袭下作?」鹿别驾揉身避过,一声冷笑,大袖宽袍在半空中「唰!」一翻转,须发猎猎、居高临下,宛若搏兔苍鹰:「我与小畜生有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谈大人休管!」

    那个闻言长叹:「鹿真人,你也害了魏师傅,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沐云色一凛:「原来是邵三爷救了我!」

    他睁开双眼,赫见鹿别驾挥爪扑落,邵兰生正盘膝坐在自己身前,按说无法转身接敌,谁知邵兰生随手一挥,袍袖「噗喇喇」地像船帆鼓起,伸展成圆滚滚的一管,将角落的竹编画笼拖了过来。鹿别驾身在半空避无可避,被画笼撞落地面,落地时微一踉跄,连忙伸手抓住画笼,欲稳住身形。

    那竹笼甚轻,当然支不住百来斤的身躯,邵兰生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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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气,修长洁白的右掌穿出袍袖,挽住了竹笼的另一侧边口。见沐云色睁眼瞧来,低声道:「收摄精神,万勿分心!情动即心魔,大悲大恸最是伤身,你离走为入魔仅只一线,我助你行功,但治本之道还在你自己。」沐云色会过意来,闭目调息,不敢再分心。

    横疏影虽不会武,也看出鹿别驾狼狈,心中暗叹:「邵三爷忒也天真。他欲周全鹿别驾的脸面,偏偏没想过人家领不领情。」不知怎的,忽想起当日在不觉云上楼出手解救岳宸风,少年那英飒磊落、毫不犹豫的利落身影,心底一阵甜丝丝的,双颊酡红,恍若微醺。

    场中鹿别驾的脸上,却是青一阵红一阵,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几乎将竹笼边口抓碎,瞥见笼中的檀木剑柄,把心一横:「今日拚着得罪青锋照、流影城,也要毙了沐云色那小畜生,为清儿报仇!」铿的一声激越龙吟,檀木剑脱鞘而出,直取沐云色咽喉!

    自众人入厅以来,争斗始终未及兵刃,此时何煦、锺阳见他擎出檀木剑,心念一同,双双遮护在横疏影身前。

    染红霞忍无可忍,一挑柳眉,按剑跃出,清叱:「鹿别驾!你我同是来客,难道真要见血?」一阵金铁交鸣,鹿别驾的随身八僮纷纷抽出刀剑,拦住她的去路。厅外一千金甲武士循声而来,刀出鞘,枪露尖,散成半月形围住厅门,只待二总管一声令下,便要蜂拥而入。

    谈剑笏、许缁衣交换眼色,许缁衣轻搭在师妹的肩头,染红霞望了场中一眼,忽然醒悟:「看来邵三爷胸有成竹,鹿别驾讨不了便宜,此时不宜横生枝节。」还剑入鞘,退后几步。紫星观八僮顿时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不用与「万里枫江」交手,收敛刀剑,不敢造次。

    大堂之中,邵兰生仍是盘膝端坐,侧对着鹿别驾,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旋绕白影,似棍非棍、忽刚忽柔,正与鹿别驾斗得激烈。

    奇的是:两人的剑招虽快,居然没有交击的声响,明明鹿别驾手里的檀木剑光可鉴人,照理应该占尽上风,他却是闪避多、攻击少:反观邵兰生的第一记虽都刺在空处,手中那片白影却越斗越长,彷佛乳浆搅动、蜘蛛吐丝,鹿别驾越斗越是局促,渐渐施展不开。

    斗得片刻,鹿别驾心头闷重欲狂,一声暴喝,一百零八式「通犀剑法」如水银泄地、银河落霄,也不管什么拆解应对,凭着檀木剑的无匹锋锐横削竖劈,那雪练似的绵长白影被一寸寸削断劈开,绞出漫天的纸蝴蝶,如雪花般簌簌飘落。

    邵兰生手中之物转眼只剩两尺余,白芒尽去,徒留乌影。他哈哈一笑,忽于纸片雨中振袖而起,霍然转身,一点木尖穿过飘落的碎纸片,倏地停在鹿别驾的咽喉,竟是被削断的半截紫檀画轴。

    而雪未停。绞碎的画卷持续飘落,如砌下堆梅一般,掉落在凝然不动的两人身上,肩头、发顶,腰掖袖间……手持木轴的青袍书生既不逼人也不动摇,便似雪中瘦梅,形影傲然孤挺,彷佛汀洲之上、茕茕独立的苍鹭。

    鹿别驾看似一败涂地,但不知为何,周身却无一丝狼狈,尽管左袖尽碎,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白皙光膀,模样比方才突施暗算时更伟岸超然,彷佛一瞬间回复宗师身分,无视天地之阔,眼中只有一物。

    那是全心全意,专注于剑的神情。

    「三爷胜券在手,何以留力?」

    「鹿真人于最后一刻回复清明,我不敢躁进。」

    鹿别驾默然良久,忽然一声嗤笑,神态虽冷,却不似怀有恶意,微微摇了摇头。

    「芥芦草堂的剑法,果然非同凡响。若然败在三爷手里,似也不冤。」

    邵兰生也摇了摇头。「我没有胜。若全力一战,胜负还在未定之天。」

    鹿别驾哈哈一笑,终于露出一丝佩服的神色,抖落一身纸屑,「铿!」檀木剑入鞘捧还,稽首道:「妄动三爷之兵,尚祈三爷见谅。」邵兰生双手接过,长揖贺礼:「他日若有机会,愿与鹿真人印证剑法,放手一战。」这话在寻常武人听来,可说十足挑衅,自邵三爷口中而出,却是真心真意,浑无半分烟硝火气。

    鹿别驾不置可否,远远瞥了沐云色一眼,转身大步回座。

    侍僮为他披上一袭宽大羽氅,又递上雪白的丝绢巾帕揩沫血渍,鹿别驾狼狈之态尽去,又回复成一派副掌教的雍容气度,与初入厅堂的咆哮模样大相径庭,可说是判若两人。

    横疏影对剑法所知有限,听邵兰生自承「我没有胜」,也就是说被半截画轴残洒指着咽喉的鹿别驾,其实并没有败,虽然不明所以,却不禁有些感慨:「三爷磊落光明,胸襟宽大,与他动手过招,连鹿别驾之流也卑鄙不起来。才打完一场,却似换了个人。」

    她不知练武之人,毕生都在追求境界的提升,练到如邵兰生、鹿别驾这等境地,往往只求一名旗鼓相当、足以砥砺精进的好对手,只有在棋逢敌手、逼命一瞬的刹那间,才能突破方圆局限,激荡出灿烂的生命火花。

    鹿别驾自成为紫星观主、刀脉之宗,乃至观海天门副掌教以来,俗念缠身,功利至上,可说是无日无之:直到方才于漫天纸片飞雪之间,目睹那掠影分光的一剑,才重被唤醒了剑者的自觉,陡然间剑意勃发,致使邵兰生劲留三分,不敢轻进,木尖才停在他喉前一寸。

    单论剑招之精,邵兰生可说是一路压倒性的胜利,连赢了整场剑决的九成九:然而鹿别驾最后一瞬的无形剑意,却是超越剑招的范畴,将他练剑三十年的精髓凝炼于一,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那是无心所致,即使面对同样的对手、使用同样的招数再打过一次,也未必能够重现。

    光是明白这一点,已是许多武者梦寐以求的重大突破:能确实保留、反复重温那一瞬的灿烂,则又是另一层境界。等到鹿别驾能随心所欲,在战斗中任意施展那一瞬的剑意,则掌握剑道至理、晋身剑界宗师,指日可待。

    鹿别驾回到座中,神情已是大大不同,冲横疏影一稽首,淡然道:「贫道适才多有失仪,还请二总管切莫见怪。」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言重了。唇齿相依,尚且有嗑碰的时候,东海七大派同气连枝,由来已久,手足间偶有小小误会,也不是什么严重之事,鹿真人无须介怀。」

    鹿别驾点点头,湿润的黑眸紧瞅着她,颇有几分咄咄逼人。

    「二总管,咱们闲话休提,贫道今日前来,是想要向你讨一个人。」他轻叩着扶手,微笑道:「二总管或许已经知道了,敝观有几名弟子,在你朱城同的地界惨遭杀害,下手行凶者不是旁的,正是一名手持万劫妖刀的少女。」

    横疏影含笑啜饮茶汤,有意无意地往许、染二姝瞟去,片刻才好整以暇道:「鹿真人是想问我要杀人凶手么?」

    「妖刀寄附的刀尸,杀也杀不尽,要来做甚?据闻阻止万劫刀的,乃是贵城执敬司一名弟子,名叫耿照,此事的目证尚有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以及敝师侄胡彦之,料想应非虚妄。贫道想请二总管唤出这名耿姓的少年,有些事情,恐怕需要他来为众人释疑。」

    横疏影没料到他居然毫不遮掩,说得如此直接,一双妙目环视全场,口中应的是鹿别驾,实则是对众人说。「本城是有这么个人,我也不敢欺瞒鹿真人。」

    她以杯盖轻刮茶面,咬着唇珠轻笑:「然而众所皆知,杀退万劫刀、与贵派胡大侠连手救下刀尸的是染二掌院,将赤眼妖刀送至本城的,也是染二掌院。那耿姓弟子不过是恰巧在出使水月停轩时,为二掌院所救。鹿真人若要问事,该当找二掌院才是,敝城区区一名弟子,恐怕帮不上鹿真人的忙。」

    鹿别驾轻叩扶手,捋须呵呵直笑。

    「二总管,咱们就别这么费事绕弯,净说废话了罢?」他低头含笑,怡然道:「你串通染二掌院,想要一手遮天,却不知贫道手上握有目证,杀退万劫妖刀之时,染红霞人甚至不在现场:而那柄赤眼妖刀,从头到尾都在耿照身上。刀是琴魔当夜从灵官殿带走的,耿照既持有赤眼,代表琴魔临终时,将刀与对付妖刀的重要秘诀传给了耿照。他后来能在贵城杀退天裂妖刀、救得「八荒刀铭」岳宸风一命,也就不奇怪了,是不是?」

    横疏影心中微凛:「就算是有备而来,鹿别驾的消息也未免太过灵通。这几日胡彦之并未传出讯息,天门刀、剑两脉不合,由来已久,就算他要走漏风声,对象也决计不会是刀脉宗主。看起来鹿别驾的背后,另有他人指使。」

    她从容自若,低垂螓首,片刻才笑道:「鹿真人之言,我也是头一回听到。之前染二掌院怎么说,我便怎么信了,以水月次徒的地位身分,料想也无扯谎的必要。妾身倒是好奇得紧,就算鹿真人不幸言中,鹿真人又想问耿照什么事,释什么疑?」

    鹿别驾冷笑不止。

    「在场除了邵三爷之外,人人都见识过妖刀的厉害。耿照这人有多重要,还须多费唇舌么?」眉毛一抬,温润的黝黑眼瞳紧盯着横疏影,笑容里隐有一丝狠厉,衬与温颜笑貌,令人不寒而栗。

    「况且,当夜魏老儿手持赤眼,从灵官殿追踪我儿离去,此后不知所之。赤眼既落到了姓耿的手里,代表他是最后见着琴魔魏无音之人。我儿身中「不堪闻剑」的招数,胸口血凝,全身瘫痈,若非被幽凝妖刀附身,岂能走远?欲寻我儿的踪影,还须着落此人身上。天下父母心,二总管总不会罔顾这份心焦罢?」

    横疏影微微一怔,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以手背掩口,惊呼道:「原来……原来那位是鹿真人的义子!」鹿别驾这时才失了冷静,愕然道:「你说什么?你见过我那彦清孩儿?」

    横疏影以眼神示意,锺阳轻轻击掌,堂后忽然转出四名执敬司弟子,抬出一台软榻,榻上卧着一名全身缠满绷带、骨瘦如柴的男子,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鹿别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霍然起身,用力之猛,居然一把踢翻了椅子。他飞也似地扑至榻前,伸出双手,隔着层层纱布抚摸榻上之人的头、脸、身躯,片刻才喃喃道:「真是我的彦清孩儿……真是我的彦清孩儿!」转头哑声道:「横疏……横二总管!你是在哪儿找到我的义子的?」

    横疏影故作惊喜状,轻拍着雪白腴润的胸口,笑道:「我也不知这位便是鹿真人的义公子。前几日巡城司的骑队回报,在山下荒僻处发现此人,因尚有温息,便携回城中。我见他伤势沉重,特别延请本城的程太医为他治疗,程太医手段高明,虽不能治疗令分子之伤,却以针剂为他延命,再佐以库中珍贵的人参、茯苓等药材,总算拖到现在。」

    鹿别驾定了定神,起身长揖到地,低声道:「二总管,多谢你了。贵城的大恩大德,贫道日后定当补报。」横疏影连称不敢。

    一旁许缁衣静静看着,心中暗忖:「人都抬到了堂后候着,拍掌即至,显是料定今日鹿别驾必来,专程备着此招应付。原来我们此行,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针对各门弱点一一备妥解方,让谁也开不了口……真是,好一个手段厉害的「暗香浮动」横疏影!」

    横疏影偶与她目光相接,微一颔首,笑意盈盈。

    许缁衣淡然微笑,也只是点头致意。

    鹿别驾今日上山,其实是负有任务,全没想到失踪的义子能失而复得,横疏影这个人情,不可谓之不大。正犹豫是否继续讨人,横疏影忽然两手一合,甜美的笑容宛若少女:「是啦,指剑奇宫的「不堪闻剑」虽然号称是无解之招,但令公子尚有生命迹象,未必不能施救。我知道有个人或许能救令公子一命。」

    鹿别驾如聆仙纶,连忙求教:「请二总管指点一条明路。」

    横疏影笑道:「指点不敢当。由此往西北六十余里处,有座名为「一梦谷」的山坳,谷中有位名医,人称「血手白心」伊黄粱。

    「此人脾气虽古怪,却有一手接断续、肉白骨的高超医术,本城的大国手程太医昔年与这位伊大夫有过一面之缘,论到外科之精妙,就连程太医也直承不如。令公子的凝血断息之患,此人或可救治。」

    鹿别驾听得一凛,猛然省觉:「莫非是儒门九通圣之一的「岐圣」伊黄粱?」

    「正是「岐圣」伊黄粱。」横疏影笑道,「鹿真人也听过「血手白心」之名,那就好办啦!只是得快些才行,万勿拖延,以免耽误令公子的病情。」

    鹿别驾心想:「胡涂!那伊黄粱名头响亮,据说能造血生肉,传得神而明之,我怎么都没想到?」再无疑义,稽首道:「多谢二总管指点。小犬若得以回天,我定为二总管点长明灯,终生不绝。鹿某说到做到。」尘尾一挥,四名侍僮接手软榻,便要抬出。

    他也不与众人道别,径对邵兰生一点头,转身行出偏厅。

    横疏影谈笑间用兵,满座俱是五大门派的要角,却无一人能逼她交出耿照,这几日执敬司上下辛苦,按她的吩咐进行准备,今日总算一一收效。

    正自松了一口气,厅外又有弟子匆匆入报:「启禀二总管,赤炼堂五百名「指纵鹰」已至城外,说要求见二总管!」声音惶急,显见城门外的形势已到了紧要时刻,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举座诸人都不禁坐直身子,连鹿别驾也停下脚步。

    邵兰生一听「赤炼堂」三字,儒雅的面上一凝,彷佛沾到了什么秽物,蹙眉道:「又是赤炼堂!这帮土匪,没事派「指纵鹰」来做甚?当真是绿林习气,无可救药!」放眼东境武林,也只有青锋照的邵三爷敢直指赤炼堂是「土匪」。他越是说得正经,越透着一股荒谬滑稽:虽是如此,却谁也笑不出来。

    赤炼堂号称「白城山以东第一大帮派」,一向自尊自大,鲜少与武林同道往来。

    雷家以江上的排筏起家,纠众结帮,掌握酆江水陆两道的漕马运输,辖下帮众数万,除了兵器铸炼,也贩私盐、逐渔利,近年更是勾结官商,发展得好生兴旺,简直就是实力雄厚的黑帮。

    但赤炼堂毕竟也在江湖打滚,不仅养官差、养耳目、养武功高手,养衙门里的刑名师爷,更豢养私兵武力,用来对付不听话的武林门派。而其中最精锐、最骇人听闻的一支,即为「指纵鹰」。

    据说「指纵鹰」全由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所组成,加入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赤身**,仅发给一柄匕首,与虎豹熊罴之类的猛兽一起关进黑牢:四肢完好、活着走出来的,便能获选加入「指纵鹰」。

    通过测验后,还须接受操舟、驰马、攀索、夜行、掘山之类的严苛训练,目的在养成一支移行神速的机动部队,武功及杀人技巧的锻炼更不在话下。只要出动「指纵鹰」,几乎能不费吹灰之力消灭一个中小型的江湖门派,所经之处,就连残砖瓦砾也不剩,武林中人闻之色变。

    快、冷血、杀人无算,白日横行——这就是人们对于「指纵鹰」的刻板印象。

    白日流影城虽有五千精甲,但横疏影担心的是背后的意义。赤炼堂组织庞大,总瓢把子雷万凛麾下,有日月供奉、十绝太保,以及各分舵舵主、转运使等,可说是次序井然。

    要维持如此巨大的组织运作,看似无法无天的赤炼堂,其实比谁都更倚赖帮规法度。有些事不符侠义道,甚至并不合法,但只要不违背总瓢子订下的规矩,就算杀人放火都能做:有些事却是万万做不得,譬如派出「指纵鹰」包围侯爵领地这种挑衅之举。

    流影城并不怕「指纵鹰」。但赤炼堂万一没了规矩,却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横疏影忍不住蹙眉。「领头的是谁?有送上名帖么?」

    那弟子正要回话,背后忽然传来一把磨砂似的干哑嗓音:「领头的人是我。」

    鹿别驾原本伫立在门边,发话之人跨进门槛时却不由一震,彷佛走过来的不是人,而是一柄贴颈利剑:悚栗之间,那人已负手而入,两人竟未照面。

    回头只见他身量不高,却有股说不出的压迫,熊腰虎背,行动敏健:一身束袖劲装,足蹬快靴,打扮犹如长年走镖的老镖师,衣料结实、剪裁利落,周身更无一丝余赘。

    他身后肩了个巨大的革囊,样式活像是厨师围在腰际的皮裙,裙上缝有一格一格的皮鞘,插着大大小小、尺寸各易的厨刀。这只革囊当然比寻常的皮裙大上许多,一看就知道装满刀剑之类,然后再卷成一束,系绳上肩。

    赤炼堂与其它六派少有往来,加上干部众多,横疏影仔细打量,见此人眼角鱼尾纹深刻,彷佛饱经风霜,应该颇有年岁:但身形结实,又似乎正值壮年,容貌十分陌生,自己从未见过:望向谈剑笏、许缁衣等,也都毫无反应。只邵兰生冷冷一哼,满脸不豫:「就知道是你,雷奋开。赤炼堂上下多是流氓地痞,称得上「土匪」二字的,也就只有你一个。」

    横疏影闻言一悚,心思飞转,手心里捏着一把香汗。

    「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十绝太保之首,「天行万乘」雷奋开!」

    赤炼堂本是雷家的家业,然而这代的总瓢把子「裂甲风霆」雷万凛不知何故,却一连死了五个儿子,几乎保不住自己的嫡亲血脉,只好广收义子:其中最优秀的十位人称「十绝太保」,分别是「掌、剑、刀、笔、令、陷、阵、车、马、惊」。

    这些义子们来自天下五道。出身不同门派,各负奇特艺业,可说是天下间的奇人异士,但拜入雷氏门下之后,均舍弃原本姓氏,通通跟着总瓢子改姓「雷」。

    而「天行万乘」雷奋开便是大太保「掌」,其出身罕有人知,凭着一手「铁掌扫**」的绝学纵横东海,早年随雷万凛一刀一枪地打天下,掌力号称白城山以东刚猛第一,在赤炼堂里的地位仅次于总瓢子雷万凛,堪称一个之下、万人之上,近年已鲜少露面,乃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青锋照、赤炼堂两家素不对盘,邵兰生年轻时便已识得雷奋开,两人甚至还交过手,当时邵兰生剑艺未成,挡不了绝学「铁掌扫**」的惊天之威,几乎吃了大亏。没想到十几年不见,今日却在流影城的偏厅里狭路相逢。

    雷奋开右手肩囊、左手负后,斜睨邵兰生一眼,冷哼一声,大步行入:随手将革囊甩上一张小几,喀喇几声轻响,那张结实坚固的铁梨木方几四脚晃动,几乎被革囊压垮,可见其重。

    尚未通报,人已入厅,沿途连一丝打斗的声响也无,雷奋开的轻功已臻化境,可说是「来无影,去无踪」。这固然是炫技藉以压服众人,但要闯入戒备森严的白日流影城内城,谈剑笏、许缁衣等自问也能做到,若要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印象中能做到这般倏忽来去的,也只有雨夜中朗呤现身灵官殿的「琴魔」魏无音了。

    横疏影毕竟是此间的主人,微定了定神,强笑道:「大太保威名震动东海,今日一见,果然身手不凡,令人敬佩。」

    雷奋开低头冷笑,翻过几上一只瓷杯,连斟了三杯,「骨碌、骨碌」饮尽,随手拉过一张圆凳坐在大堂中心,翘起二郎腿,支颐斜睨着横疏影。

    「横疏影,本座知道你是聪明人,咱们就别浪费时间啦。」他竖起三根枯瘦的手指。众人这才发现:他一只肉掌色泽焦黄,指节粗大、瘦骨嶙峋,彷佛是铜浇铁铸一般。

    「三个月以前,我接到平望都的线报,说镇东将军府上了道奏折,要将「三府竞锋」改成摆台较技,让咱们都去挑战那杀千刀的「八荒刀铭」岳宸风。镇东将军此举必有图谋,今年非同往昔,虽不知败者如何,但显然是输不得的。」

    横疏影心想:「赤炼堂的消息更快,还早了青锋照的邵三爷足有一月,本城在这点上吃的亏,说不定远远超过我的估计。」

    雷奋开顿了一顿,续道:「论打铁铸剑,赤炼堂原比不过青锋照,这几年下来,恐怕连流影城也胜过了本帮。连傻子也知道,赤炼堂是毫无胜机。」他这几句说得平平淡淡,丝毫不以为忏,竟是十分直率坦然。

    横疏影不禁有些佩服:「能直率自己的不足,此人是个角色。」邵兰生却不甚买账,蹙眉道:「胜负又有什么干系了?三府竞锋,原本便是为了切磋技艺。只有劫掠成性的盗匪,才会想着不劳而获。」

    雷奋开嘿嘿一笑,支颐乜眼:「邵老三!你说这话,不怕闪了舌头?近十年来,青锋照看看夺魁,占尽便宜,有什么资格说「原本便是为了切磋技艺」?」

    邵兰生哼的一声,拂袖道:「我家精研技艺,胜过了你家,难不成还要佯输诈败,才算是公平么?」

    雷奋开冷笑。

    「你青锋照上下,能打出好铁的,也只有一个邵咸尊而已。你邵老三拿拿画笔可以,邵老二整一只附庸风雅的铜臭铁算盘,自邵咸尊封炉之后,你家还出过一柄好刀好剑没有?」

    邵兰生顿时语塞。

    雷奋开冷笑不已,哼声道:「若无邵咸尊最后那把封炉之作,过去六年青锋照也未必能赢。你们至多再撑三年,等九把剑都现过了眼,邵咸尊若不肯重作冯妇,你青锋照便无人能再打出好刀剑来,这就叫坐吃山空,后人不肖。邵咸尊没有儿子,手中徒弟又不成气候,眼看着青锋照的香火将断,换了是我,也会意冷心灰,整日跑去行善积德,冬舍棉衣、夏舍暑汤,好过同你们这些个败家子弟大眼瞪小眼,早晚吐血身亡。」

    饶是邵兰生修养极佳,也不禁变了脸色,本想拍桌喝骂,手掌才一提起,忽觉雷奋开虽然刻薄,倒也非无的放矢:想了一想,容色渐趋和缓,摇头叹道:「非是我等不尽心钻研技艺,实是家兄的技艺太过完美,一样的材料,在他手里硬是造化不凡,远超过我等想象:正因如此,我和二哥许久以前便已放弃冶铁,不是吃不了苦,而是明白我们的才能远不及家兄。

    「雷奋开,你方才提到的「钧天九剑」,实已穷尽了我青锋照一脉对「剑质」与「剑形」的所有探求,在这八柄剑里,百年来青锋照的一切努力俱都包含其中,日后就算再铸新剑,也不会有更完美精微的阐发了,便是家兄亲来也当如此。」

    钧天九剑是邵咸尊的封炉之作,但实际公诸于世的只有八把。

    这八柄剑分做「四象」、「四德」两组,各自对应并总结了青锋照数百年来,对于「剑质」与「剑形」两大课题的重大成就。

    「四象也者,地、水、火、风是也。「邵兰生悠然道,「家兄将合金之术发挥到淋漓尽致,使乌金、玄铁、冰魄、火精等异质与镔铁合而为一,找出最恰当的成分比例,铸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分别是地之「真武玄光」,水之「龙鳞古铗」、火之「映日朱阳」,以及风之「虎翼飞梭」等四剑。

    「至于四德之剑,则是家兄特制的四柄奇形剑,乃是短剑「正气」、子母剑「丹心」,重剑「百辟」、缅剑「浮云」。八剑原本除了正气剑外,其余均已有主,近日家兄将正气剑赠与流影城的独孤城主,八剑的归属总算尘埃落定,从此自在循环,各安天命。」

    横疏影经营兵器生意已久,对这些掌故知之甚详,只是对那连名字都未曾现世的第九柄钧天之剑感到十分好奇,乘机问道:「三爷,关于那第九柄钧天之剑,不知家主何时才要公诸于世?妾身响往已久,实在想一饱眼福呢!」

    邵兰生摇头道:「我也只知其名,未曾亲见。家兄既然还不想公开,便照他的意思好了,哪天他一松口,我一定头一个说与二总管知晓。」横疏影笑道:「三爷一言九鼎,到时可不许混赖。」

    「依我看,这第九柄很快就得现世。」雷奋开插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邵兰生忽然警觉起来。

    「邵老三,有件事你说对了。你青锋照是铁匠,想要柄好刀好剑,自己动手就是了:而我赤炼堂是土匪,既然打不出好的,便抢好的来用。」雷奋开嘿的一声,松脱革囊隙绳,「喀喇喇」的一摊开,原本捆卷成束的革袋在几上摊成了一片。

    他把反折的革囊口翻开,只见一排七个狭长的皮鞘中,露出六把剑的剑柄,有的形制古朴,如龙身般布满鳞片:有的黝黑无光,宛若玄武岩雕就:有的狭长如两只并排的梭子,白如鎏银的细长剑柄上阴刻着乌光虎纹。其中一柄剑脊中空、犹如音叉,一柄宽如并掌、似斧似銊,还有一柄其薄如纸,彷佛千锤百炼后的薄薄银炼。

    这每一柄剑横疏影都见过,永远也忘不了。

    从六年前开始,它们便在三府竞锋大放异彩,每一把都是当年会上独领风骚的神兵,每一把的名字都广为世人所知,令它们的剑主无比骄傲:龙鳞古铗、真武玄光、虎翼飞梭、丹心、百辟、浮云。

    众人瞠目结舌之际,邵兰生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唰!」振袖起身,戟指怒道:「你!这六把家兄亲铸的钧天神剑,你却是从何得来?」

    雷奋开怪有趣地瞟他一眼,彷佛在看什么三头六臂的稀奇怪物。

    「我怎么进来,便怎么得剑。」

    他冷冷地一哼,左手负后,骨瘦嶙峋的粗大右掌再度竖起三个指头,气势肃杀:「你那些个所谓的「钧天剑主」,在本座手里通通走不过三招,往往一对掌后便倒地呕血,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我取剑离开。偶有自以为忠义、实则不自量力的荘客武师,想阻止本座离开,这时只消打死几个,便再也没有浑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邵兰生怒道:「你……你这是巧取豪夺,简直是强盗行径!侠义中人,岂能坐视不管!」

    雷奋开缓缓回头,面上笑意褪去,只余一双虎目逼人。

    「邵兰生,你是第一天出来江湖上混么?」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充满肃杀之气,「要想安生度日,隐姓埋名、种田砍柴,岂不更好!在江湖显露字号、藏有珍贵名兵,胆敢如此招摇,难道没有一朝大临门、举户血染阶头的觉悟?弱肉强食,原本就是天地之理,江湖人刀头舔血,岂有侥幸?你说这话,当真是笑煞人也!」

    邵兰生被他挤兑得说不出话来,望着一几神兵,想象那六家剑主的惨状,不禁倒退两步,颓然坐倒。

    许缁衣默然无语,却忍不住多打量了雷奋开几眼,暗想:「据闻钧天六剑的剑主虽然多在东海,但确实有一家在京城,一家在南陵道,相隔足有数百里。雷奋开伤人夺剑的消息尚未传开,显然便是在这几日内发生的事,这……却又如何能够?」

    雷奋开锐利的目光与她偶一交会,彷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淡然道:「本座施展轻功,一夜能行百余里。只消不带随从,孤身一人上道,数日内往返各地,料想许代掌门也有这份能耐。」

    众人闻言一凛,心中均想:「这雷奋开身居高位,手下有万余帮众听任调用,办事居然能独来独往,不讲排场身份,无怪乎他行事如此棘手,能人之所不能。」

    许缁衣淡淡一笑,和颜道:「大太保一取六剑,实非常人所能办到。今日专程前来,便为了向青锋照或其它武林同道示威么?以赤炼堂之盛,此举甚无必要。」

    雷奋开轻蔑冷笑。

    「代掌门,本座还没有这么无聊,若无必要,我也不爱看各位的尊颜。我今日前来,实因取剑一事,关系三铸四剑七大门派:麻烦既已到手,我虽懒得与各位穷嚼蛆,少不得还是得来一趟。」

    邵兰生面如严霜,森然道:「你我两家的梁子,关他人底事?如你这般不分青红皀白,滥涉无辜,与邪魔外道、江洋巨寇有甚两样?」

    雷奋开懒得理他,又自斟了杯茶水润喉,自顾自地说:「本座取钧天六剑,最初是想以此为质,上花石津与邵咸尊邵老儿,交换那尚未现世的第九把剑,任凭镇东将军府玩什么花样,这次总轮不到我赤炼堂。」他肆无忌惮地说破自己的用心,一点也不觉着有什么,不理一旁邵三爷「强盗」、「无耻」的愤怒批评,怡然续道:「前五把剑取得很顺利,于是我按照计划,来到泉壤城外约三十里处的啸扬堡。啸扬堡主「虎剑鹰刀」何负嵎是虎翼飞梭剑的主人,他少年时曾于天门剑脉的青帝观学艺,又拜天门刀脉的空石道人为师,很有些本事,也是名单上唯一一个我认为有机会接到第三掌的人物。

    「我渡过赤水,由洪泽津上岸,赶至啸扬堡时已近黄昏。本想杀将进去,爽快地夺剑离开,谁知却有人早了我一步。啸扬堡大门洞开,从门房、阶台、曲廊,一直到堡内各处,遍地都是死人。」

    他顿了一顿,微微瞇眼,如刀斧凿就的鱼尾纹深深陷入,一瞬间忽有些迷茫。

    「本座平生杀人无算,也亲领「指纵鹰」灭过几个门派,死上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场面,看得不算少了,但我从未见过寻样的场面……那样的红……用鲜血涂满的红,好像杀人者辨不出朱红色似的,一点都不在乎它抹得到处都是……」

    众人随着他平板嘶哑的嗓音,彷佛回到那夕阳殷红如血、然而满地却红逾夕阳的空荡荘园,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流满了视线的每一个角落。一瞬间,甚至令人忍不住企望,自己能不能忽然看不见红色。

    雷奋开轻咳两声,又回复成那个毫不介意杀人放火的赤炼堂大太保。

    「事后我让人清点尸体,共数得两百七十余具。堡内所有刃器全都折断,无一幸免,包括这柄在内。」

    他从皮鞘中抽出那把柄如尖梭、通体虎纹的长剑,赫见光灿灿的剑身只余尺半,切口平滑齐整,竟已断成两截!

    邵兰生忍无可忍,起身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毁坏青锋照的列名神兵!」

    雷奋开乜眼:「我若能削断虎翼飞梭,何必取这六剑?」邵兰生一想也是,登时无语。

    「虎剑鹰刀」何负嵎是东海有数的刀剑名家,和观海天门渊源极深,也一向与青锋照交好。接获镇东将军府擅改竞锋规则的消息时,邵家曾经考虑再由何向嵎与虎翼飞梭剑搭档代表,或能对抗岳宸风与赤乌角刀的绝强组合。

    横疏影等人忽然意识到,雷奋开此行的真正目的之一——啸扬堡的惨案迄今仍无人得闻,想是雷奋开房间封锁了消息。

    若他的故事无法说服在座诸人,赤炼堂就是啸扬堡血案最大、也是唯一的疑犯,也将直接与青锋照、观海天门反目!这或许是铁掌纵横惯了的大太保雷奋开,当初决定出手夺剑时始料未及的尴尬局面。问题是:杀人放火不当一回事的赤炼堂,倘若真是无辜,这回又到底是中了谁的道?

    邵兰生肃然道:「雷奋开!此事若无交代,只怕赤炼堂将自「正道」两字之下除名,从此与七玄一般,被视为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雷奋开似乎有信心能说服在座诸人,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凝着手里的半截虎翼剑,继续喃喃道:「我像着了魔似的,一路走到书斋前,这柄断剑就这样被扔在阶台上,旁边死的都是女人小孩。尸体的切口平滑,却罕见地没什么血,反倒像被火烤过似的,连衣裳都是焦灼一片。

    「然后……它就出现了。」雷奋开喃喃说着,忍不住闭上眼睛,整个人像是突然老了几岁。

    「谁?」邵兰生追问。

    雷奋开如梦初醒,摇头道:「是何负嵎。他披头散发,双眼吊高,脸色青白得怕人,走路的模样像是坏了的扯线傀儡,说不出的僵直怪异。他手里拿着一把武器,当时我……瞧不出那柄兵刃的形状,从握柄来看应该是把刀:他的虎翼剑已断,我猜想他手上的是刀?」

    邵兰生只觉得奇怪。雷奋开其人,极少用「应该」、「或许」这样模棱两可的字眼,除非他双目全盲,又或当下有什么原因无法视物,否则绝不可能说「瞧不出兵刃的形状」。

    「因为……」雷奋开喃喃道:「那柄刀的刀锷以上,只是一团火焰。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那样的兵器!没有刀锋、没有刀背……就是一团火焰!一碰到什么东西,那样东西便立刻燃着火焰分成两半:所经之处,无一物不在燃烧,就好像……就好像是炼狱一般!」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许缁衣与染红霞对望一眼,又迎上谈、沐二人的目光,刹那间,四人心生一念,不禁面色铁青。

    (妖刀!)

    雷奋开继续说道:「那火焰极是灼热,我几乎难以靠近。何负嵎整条右臂肌肤焦黑,连毛发衣衫都沾着火星,他却浑然不觉,继续持刀逼来。情急之下,我只得抽出先前夺来的五柄钧天剑应敌。」

    邵兰生追问:「结果呢?」

    雷奋开一拍铁梨木几,掌劲所至,革囊中其余五剑脱鞘弹出,铿啷的掉落一地,五剑俱都剩下半截,无一幸免!

    「我用一剑他便断一剑,所幸何负嵎动作僵硬,我靠五剑勉强支撑片刻,觑准一个空隙,以「铁掌扫**」的十成掌力隔空击毙了何负嵎。那火焰刀一落地,院中便冒出冲天烈焰,我只得先行离开:后来返回现场时,已不见刀的踪影。」

    邵兰生拾起一柄断剑检视,只见断口平滑,周围似有一层虹膜似的流离七彩,正是高温烧炙、但尚未至亮红状态所留下的痕迹,心想:「以钧天九盥的材质做工,谅必赤炼堂也无烧熔削断的能耐。雷奋开之言,似有几分真实。」

    雷奋开环视当场,哑声冷笑。

    「如何?这样的情境,诸位是否觉得熟悉?据本帮线报,在场各位除邵家老三之外,都曾见过此世的妖刀:继万劫、幽凝、赤眼、天裂之后,本座当日所见,极可能是第五把妖刀!现在,许代掌门是否还觉得,我只为耀武扬威而来?」

    许缁衣抱臂沉吟,良久不语。

    雷奋开站起身来,大声道:「这如果只能算是目证,本座今日还带了另一项物证来。当日我命人收拾火场,在啸扬堡的大堂照壁之上,发现十六字的题句,字迹深入壁中,烧得砖石熔炼,可见是那柄火焰妖刀所为。我特别将题字拓下,诸位请看!」从怀中取出一幅数迭白帛,掌力疾吐,「唰!」一声利落展开。

    厅堂内并无风来,拓布却如风刮般猎猎作响:长近三丈的白帛上,用红黑掺杂的重墨拓着十六个森然大字:「四剑摧尽,三铸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

    所有人都被那鲜血刀痕般的巨大字迹所慑,无不瞠目无语。半晌,谈剑笏才涩声道:「「唯我魔宗,东海称雄」!这……却是如何能够?薮源魔宗都亡了三百多年,当世还有未死尽的魔宗信徒么?」

    雷奋开鹰目一睨,沉声道:「那也未必。七玄中人,不正是昔日魔宗的余孽?」

    谈剑笏错愕道:「七玄已沉寂三十多年,难道这次妖刀现世,竟又是其所为?」

    雷奋开摇摇头。「现在说这些未免过于空泛,盲目射箭,于事无补。唯今之计,不但我等七派须捐弃成见,通力合作,当务之急,得汇集一切已知情报,各派都不得藏私,须知敌暗我明,我等现在才着手因应,已然晚了一步。」

    这话竟从赤炼堂十绝太保之首、「天行万乘」雷奋开的口里说出来,委实令人不可思议,偏又有道理之至,连邵兰生也无法反驳。始终弥漫着一股权谋勾心的偏厅之内,首次露出一线团结合作的曙光,众人交换目光,似有了初步的共识。

    雷奋开满意点头,忽然展颜一笑。

    「既然有了共识,再来就好办啦。眼前首要,便只有一件……」

    他转过身来,直视着金阶主位上的绝色丽人,声如雷轨磨砂,一字、一字的说:「横二总管,请你把那名叫耿照的少年交出来!」

    大堂之上,众目睽睽,横疏影不慌不忙,只咬着圆润的唇珠,浅浅一笑。

    “说来说去,大太保还是为了这桩。”她随手端起茶碗,揭盖轻刮水面,嫣然微抿:“既然说到了这份上,妾身倒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雷奋开双手抱胸,冷笑不语,一副“瞧妳弄什么玄虚”的神情。

    横疏影环视全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三十年前妖刀乱世,东海正邪两道捐弃成见,携手以抗,其后集结了六位符应天数的高手扫平妖氛,世称‘**名剑’,迄今《东海十绝歌》等民谣仍传颂不绝。圣战劫馀,除琴魔魏无音外,昔年的‘**名剑’中尚有一位在世,诸位若真有心,该上断肠湖向杜掌门请教降魔大计,何必来为难一个孩子?”

    “还是……杜掌门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咬唇一笑,挑动蛾眉:

    “当此危难之际,仍不方便现身与众武林同道相见,以荡魔氛?”

    类似的耳语在三十年间,流传于东海武林黑白两道。有人说杜妆怜在对抗妖刀的圣战中受了极重的内伤,必须假断肠湖中一处天然秘境镇住隐患,有人说她被妖刀毁去美貌,从此不见生人;更有人说她在圣战中痛失所爱,性情变得乖张孤僻,故而离群索居……

    匆匆三十年晃眼即逝,关于杜妆怜的流蜚却始终不曾稍减;只是敢当着水月代掌门及二掌院的面大胆诘问,今天还是破题儿头一遭。

    染红霞猛被问得一怔,愕然片刻,俏脸骤寒,沉声道:“横家姊姊!妳这话,是什么意思?”

    横疏影一笑抿嘴:“哎呀,妹子瞧我,忒不会说话!姊姊的意思,是说杜掌门德高望重丶剑艺超卓,当年又是镇伏妖刀的‘**名剑’在内,如今妖刀复生丶琴魔前辈骤逝,领导众人力抗妖刀者,舍杜掌门其谁?正如大太保之言,七派当团结一致,于断肠湖畔会师,恭聆杜掌门的指示才是。”

    “我可没这么说。”雷奋开嘿的一声,抱臂冷笑。

    谁都明白这是横疏影的声东击西之计,谈剑笏却似觉有几分道理,沉吟道:“代掌门,令师与魏师傅都是三十年前打过妖刀的,如今魏师傅不幸仙逝,总算尚有杜掌门在。寻那耿姓少年固然紧要,其中关节,少不得还要向令师请教。”

    雷奋开“哈”的一声嗤鼻冷笑,斜眼上下打量几遍,摇头耸肩。

    谈剑笏一张紫膛面皮微微胀红,怒道:“大太保若有什么高见,尽管直说!下官也只是提出意见,与诸位参详。”雷奋开双手叉在胸前,冷笑不语。谈剑笏想起自己是老台丞的代言人,负有七派合纵的重责大任,勉强按下胸中怒火,转头追问:“代掌门,妳意下如何?”

    许缁衣澹澹一笑,摇头道:“只怕并不能够。”

    “这……这又是为何?”

    难得听她断然拒绝,谈剑笏难掩错愕。

    许缁衣正要开口,染红霞却蹙眉道:“师姊——”

    许缁衣微微摆手,示意不妨,柔声劝解道:“事已至此,没有再隐瞒的必要。此事关乎东海丶乃至天下苍生安危,若是以私害公,岂非愧对历代水月祖师?”染红霞欲言又止,心中几番天人交战,终于还是退到一旁,扶剑静听。

    许缁衣低垂眼帘,温言道:“家师三十年前于妖刀一役中,受了重伤,始终无法痊愈,为养病体,长年隐居于一处秘境,与外界声息不通,连我也不得见。上一回见着家师,乃家师收宜紫为入室弟子之时,距今也有好些年啦。”

    谈剑笏失声道:“杜掌门不在水月停轩内?”

    许缁衣微笑不答。染红霞沉默片刻,忍不住抬头:“此事不足外人道,还请谈大人见谅。”俏脸紧绷,似有一丝微愠。

    总算谈剑笏混迹官场多年,非是麻木不仁的木头脑袋,省起自己一时口快,竟尔失言:“这是水月一脉保守三十年的大秘密,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前和盘托出,实已不易,杜掌门身受重伤,难免招惹仇家上门,行踪岂能轻易泄漏?”面皮红热,讷讷地闭上了嘴。

    邵兰生见机极快,接口道:“代掌门,贵我七大派同气连枝,唇齿相依,杜掌门更是今之栋梁。如代掌门不弃,花石津左近多有良医,家兄对此道也颇有涉猎,不定能为杜掌门尽一份心。”

    许缁衣微笑道:“多谢三爷。众所周知,家主精研药石二十馀年,堪称东境武林的国手大名医。然家师之患,牵延甚深,当年也曾遍访名医,皆曰‘不可治’;家师花费十年光阴,终于悟出‘身剑同流’的道理,索性不再求治,反而专心悟练本门至高的‘悉断天剑’。”

    邵兰生精研剑法,熟知各门各派的路数,闻言不禁一怔,奇道:“这门《悉断天剑》是杜掌门新创的剑法,抑或是前人所遗?”

    须知水月剑法首重悟性,以入门三十六势铸炼根基,别无其他。

    但凡弟子一入门墙,只能学丶练水月三十六势,直到悟出一套独一无二的剑法,经掌门人核验无误之后,才能获准进入“凝芳阁”,历代先贤所留的创招图谱,以求精进。故而水月门下人人所用剑法不同,‘水月剑式’云云,不过是统称而已,并无实指。

    因此在四大剑门中,水月停轩虽历史最短,门下又多是娇弱女子,剑术水准却一直保持在相当高的位置,百年来迭有奇人佳作,朝气蓬勃,丝毫不显名门暮沉,龙锺老态。

    江湖上流传:自杜妆怜十八岁满师以来,一共创制了十三套剑法,号称“红颜冷剑˙十三断肠”,质丶量堪称历代之冠。但无论是杜妆怜的创制,抑或凝芳阁中的古籍,都没有一门唤作《悉断天剑》的名目,又何来“本门至高”之说?邵兰生固然好奇,旁人也不禁同生疑惑。

    许缁衣澹然道:“三爷误会了。‘悉断天剑’不是一门剑法,而是家师钻研本门历代剑诣,所提出的理想境界。她老人家曾说,待修得清静无垢丶善巧方便慧门,身剑两成之日,病痛自然不药而愈,为此闭门谢客,不问世事。”

    杜妆怜在东海辈份甚高,声名又成就得早,少女时期虽有弭平妖刀的盖世功绩,却逢“五极天峰”丶“凌云三才”等绝世高手纵横宇内,指宰江山,论武功论境界,皆非是一名妙龄女郎能及。而后白马王朝一统天下,五峰三才逐一凋零,但光是在东海境内,除了琴魔魏无音,至少还有一个人的武功被公认在杜妆怜之上,她始终是坐三望二。

    杜妆怜从年轻时便要强好胜,揣想其心,应是多有不平。

    众人皆想:“这杜妆怜只怕是老煳涂了,放着剧患不医,却硬拿老病之身练武悟剑,练到遗世独立丶诸事不知,恐难指望。”只邵兰生一人听得悠然神往,拈须微笑道:“好一个‘悉断天剑’!待得杜掌门出关,定要亲向她老人家讨教一二,以开眼界。”

    “这是水月停轩最大的秘密,原不该轻易泄漏。”

    许缁衣抬起明眸,目光一一拂过在场诸人,澹然道:“为防邪派滋事,敝门三十年来秘而不宣,一直保守至今。今日情非得已,说与诸位知晓,还请看在七大派过往盟情,万勿泄漏。缁衣代敝门上下,先行谢过。”领着染红霞敛衽施礼,嫋嫋下拜。

    水月一门的掌权之人亲自执礼,横疏影丶邵兰生等赶紧起身,连称不敢。

    雷奋开“哼!”一掸衣摆,径自离座,也丝毫不占她的便宜。

    许缁衣微笑颔首,柔声道:“多谢诸位,多谢大太保。”雷奋开懒得答腔,转头一屁股坐下,支颐跷脚,一副懒惫模样。

    谈剑笏心中过意不去,暗忖:“杜妆怜之事,这些年虽耳语不断,总是水月一门的大秘密。今日迫于无奈,竟当众说了出来,不好再强人所难。”转头对横疏影道:“二总管,既然魏师傅丶杜掌门两条线索都断啦,烦妳把那耿姓少年请将出来,下官肯担保不会有人为难他。”

    众人视线集于一处,灼灼如炬,竟是不约而同。

    满座皆是修为过人的武功高手,目光之凛冽逼人,直与实剑无异;横疏影不通武艺,雪腻腴润的婀娜娇躯弱不禁风,又怎能以一抵众?身子微微一颤,忍不住低垂粉颈,转头端起茶盅,欲避锋芒。

    邵兰生心中不忍:“她一名娇弱女子,没有内功根底,当不得这般气势逼迫。一下不好,轻则心神浮动,致病伤身;重则凝气透体损及心脉,从此留下无尽祸根。”

    撤去灼人目光,便要振袖起身,破了这个剑见无形的凝肃之局。

    忽听一声沉喝:“交人!”声音不大,震动却如擂鼓捶钟,轰得众人心头一滞。

    这一下彷佛唤魂钟丶定音鼓,阶下护卫横疏影的何煦丶锺阳二少不由自主弹起身来,胡乱伸手往腰间一按,“铿丶铿”两声,佩刀却抢先倒撞出鞘。两人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钢刀坠落地面。

    金阶上一声脆响,横疏影手中的瓷盅坠下,破片随着四溅飞散的琥珀色茶水,摔成了一圈细小碎花。她面色白惨,倚着镂空的凋花椅背吁吁娇喘,雪腻的胸脯起伏如波,强笑道:“大……大太保声如洪钟,便……便想要逼迫妾身就……就范么?”

    邵兰生霍然起身,檀木剑“铿!”脱鞘而出,雪晃晃的剑尖一指,厉声道:“雷奋开!横二总管不懂武功,你以内家狮子吼相逼,若有差池,你要拿命来赔么?”染红霞丶谈剑笏俱都转过头来,面带愠色,对以此举同感不满。

    雷奋开耸肩冷笑:“临事不决,正须当头棒喝。你们一个个都想要那耿照,装什么好人?”邵兰生一时语塞,面色铁青。

    横疏影轻抚酥胸,定了定神,忽然抿嘴一笑,苍白的雪靥上浮现一抹彤霞。

    “大太保所言甚是。既然耿照是目前唯一的指望,妾身不欲以私害公,流影城同属东海正道七大派之一,耿照是本城的弟子,合该为正道尽一份心。”

    雷奋开冷笑。“再好听就不如唱戏了。如有诚意,赶紧把人交出来是真。”

    “这,只怕妾身也不能够。”

    谈剑笏见她身段放软,以为事情终归有个完满的结果,不料横疏影话锋一转,听得谈大人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二……二总管!妳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横疏影嫣然一笑,唇际抿着一抹促狭似的姣美弧线,好整以暇地说:“是这样。

    当日云上楼一战,才知这位耿照原来是刀皇武登庸的传人,敝上见他身手不凡丶侠义为怀,很是欢喜,特别飞马奏请京城宗正寺,封他作七品典卫。既有功名在身,我便请耿大人充当特使,将他携回的赤眼妖刀,送到白城山给老台丞。

    “那妖刀是祸世邪物,事态紧急,耿大人连夜出发,此刻人已不在朱城山上,非是妾身有意刁难,不让各位与耿大人相见。”

    在座诸人中,只有染红霞知道她说的是谎话,耿照前往荼靡别院丶被采蓝弄伤手掌,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其时天光已露,差不多是用早膳的时间,说是清晨虽也不妨,然而决计不是什么“连夜出发”。

    雷奋开不知内情,但江湖混老丶威震一方的“天行万乘”,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唬弄?挑眉一哼,掸衣而起,冷笑道:“横疏影!这等话语连三岁孩儿都蒙骗不过,看来妳是铁了心脾,要吃罚酒啦。”

    他就这么随意一站,也不见摆什么架势,众人忽觉大堂里气息一窒,彷佛连窗外的天色都黯澹下来,似有股暴雨将至的逼人……

    猛一回神,雷奋开还是随意地站在原处,双手垂落,连拳头也没握;定睛一瞧,窗外阳光普照,哪有什么乌影阴霾?

    邵兰生想起与他交手的往事,不禁一凛,暗忖:“这老地痞的‘铁掌扫**’又更精进了!当年他使那一式‘紫气东来’时,还须佐以精妙掌法丶浑厚掌劲,于招式拆解间逼出无形杀气,乘隙夺人,如今却是踏步即出……看来日后对上这厮,须得加倍小心。”

    横疏影神色如常,有意无意望了染红霞一眼,悠然道:“大太保误会了,这不是缓兵之计。我流影城还须立足东海,既已答应交人,早交是交,晚交也是交,妾身何必自找麻烦?实在是各位来得不巧,人既已离城,妾身也莫可奈何。”

    谈剑笏皱眉道:“能不能请二总管派出快马,将耿照追回来?就算连夜赶路,两条腿总快不过四条腿。”

    横疏影笑道:“好啊!我这就让锺阳调来马队,还请谈大人圈出路线,料想今日之内,便可追回。”

    谈剑笏听得一愣,才知自己碰了个老大的钉子,铁面微微一红。

    横疏影笑道:“此去白城山,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双脚跋涉,一天不过十馀里,再算上渡水过桥丶膳宿歇息,若沿途顺利,约莫旬月(十天到一个月)可至。耿照身负机密任务,须得掩人耳目,以保赤眼妖刀周全,因此扮作行商,择路前往,连我也不知道他走的是哪一条道路。”

    埋皇剑冢所在的白城山,乃是东海的极西之界,自古便是央土势力进出东境的门户;而朱城山位于东海道东南,除了出海的酆江外,其间还隔着赤水丶优波河丶难陀河丶千月映龙川等众多支流。

    从流影城到埋皇剑冢,不啻是越过大半个东海道,谈剑笏率领院生西行时倚仗舟马,都花了十来天的时间,何况是步行跋涉?若耿照刻意不走官道,专拣小径避人耳目,想要找出他的行踪来,简直是大海捞针。

    雷奋开沉默半晌,忽然仰头哈哈,冲横疏影一竖大拇指,狠笑道:“有妳的,横疏影!这招致之死地而后生,果然了得!我算是认栽了。只是放眼东海,每一条河道都是我赤炼堂的地盘,除非他能插翅飞将过去,要不,迟早得落到了我的手里。我可不敢担保能还妳一个好手好脚的小东西。”

    横疏影笑道:“大太保言重啦!赤眼刀不是流影城之物,自也不是赤炼堂之物,而是关乎东海七大派存亡,以及天下苍生的重要刀器。诚如大太保所说,此刻七派须捐弃成见,团结一致,料想赤炼堂也不会自外其中。”

    雷奋开冷哼一声,咬牙低道:“我可没这么说。”

    横疏影环顾厅内,朗声道:“赤眼妖刀也好丶耿照也罢,我流影城皆无居奇以待的私心,诸位若早来半日,人刀俱在,正如妾身将万劫妖刀交与谈大人一般,更无二话。事已如此,也只能说是鬼使神差,人所难料。

    “依妾身之见,七大派不妨相约三月初三上巳佳节,同往白城山一会,一方面谒见萧老台丞,请他老人家主持灭魔大计;另一方面,料想其时耿照与赤眼刀已平安抵达,各位也能向他一一问明,解除心中疑惑。”

    谈剑笏心头大喜,击掌道:“如此甚好!”依他所想,万劫丶赤眼两把刀都回到了白城山,连耿照也在埋皇剑冢的保护之下,七大派同受老台丞节制,自然是最最理想的结果。

    青锋照与赤炼堂素不对盘,邵兰生当然不愿耿照落入雷奋开手里,三月初三白城山的上巳之会一旦确立,雷奋开就不能再对耿照出手——至少表面是这样——于公于私,对青锋照最为有利,跟着点头:“二总管所言,十分有理,青锋照愿受萧老台丞的指示,为阻妖刀覆世尽一份心力。”

    许缁衣想了一想,也表示同意。

    鹿别驾急于为爱子求医,不愿再耽搁,眼看形势底定,对横疏影一稽首:“待本座事了,三月初三白城山上,再与二总管道谢。”转头便走,更不停留。沐云色非是奇宫所派的特使,不能代宫主发言,只说:“我会为二总管把话带到,待敝宫宫主定夺。”

    “有劳沐四侠了。”横疏影盈盈下拜,容色动人。

    谈剑笏见众人已有定论,打了个四方揖,拱手道:“既然如此,下官这就回白山准备,三月初三,与诸位在白城山相见。”又想到沐云色身上有伤,形单影只,难保鹿别驾去而复返,在半路埋伏偷袭,携手道:“沐四侠,咱们一起下山罢?下官送你一程。”沐云色点了点头,嘴唇微歙,却未发出声音;面容憔悴白惨,令人看得十分不忍。

    许缁衣也起身告辞,横疏影命侍女随染红霞往荼靡别院收拾行囊,请代掌门稍坐片刻。片刻间风流云散,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厅堂里除了主人,只剩邵兰生丶许缁衣,以及抱臂冷笑的雷奋开。

    一路至此,雷奋开的盘算可说是尽皆落空,他不忙着离开丶重新布局,反而一副悠闲懒惫的模样,与初现身时的风风火火别如天渊。横疏影不知怎的心中一阵不祥,唤人换过茶水细点,故作殷勤:“大太保忒好兴致,也来做妾身的客人么?”

    雷奋开也不回答,抓起盘中的酥点大嚼起来,双眼一亮,怪声道:“这是什么玩意?滋味不坏。”

    他越是不着边际,横疏影越觉不对,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笑道:“这是京城着名的点心,以油酥和面,一层面夹一层馅。一般做到五层而不显厚腻,滋味纷至沓来,各自分明而不突兀,便算上品;这色点心却足足有九层,九为极数,故称之为‘千叠凤凰’。”

    邵兰生听得食指大动,也从手边的玉色骨瓷碟中拈了一块入口,果然酥皮薄而不腻丶油香滋润,馅子甜中带咸,一咬之下,有冰肉(肥膘肉)的甘香丶莲蓉的甜润丶糖冬瓜的爽口丶果仁的松脆丶干贝丝的鲜;各色滋味又被蒸熟的咸蛋黄合而为一,令人回味无穷。

    “我明白啦!”邵兰生笑道:“凤凰的‘凰’字,射的是蛋黄的‘黄’。馅料中若无这一品,甜咸两味便难以调和,好一个‘千叠凤凰’!”

    横疏影笑道:“我从京城带来这点心的做方,但馅料的增减丶改五层为九层等,却是出自本城名厨呼老泉的手笔。单论滋味,实已好过了京城一品斋的千层蛋黄酥,堪称一品。”

    邵兰生道:“久闻三总管大名,今日一尝,果非幸至。若能亲见一面,则此行无憾矣!”横疏影刻意不理一旁大嚼点心的雷奋开,澹然道:“三总管刚做完这点心,便赶着出城啦!我托他办一件事,恐怕晚些才回。明日再与三爷引见。”

    两人正说笑着,忽见何煦匆匆奔入,不顾礼数,凑近横疏影耳畔,低声道:“启禀二总管,城外的‘指纵鹰’都不见啦!五百人散得乾乾净净,一个也没留下。”横疏影身子微震,面色不变,挥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雷奋开把整碟“千叠凤凰”吃了个清光,骨碌碌地灌了半壶冷茶,拍去手上的细碎残酥,笑道:“横疏影,任妳有通天计,我也有过墙梯。妳道我带五百人来,是想攻打白日流影城么?”

    横疏影俏脸微沉,心中灵光一闪,瞬息间已明白他的打算。

    雷奋开冷笑道:“赤炼堂的耳目遍及天下,在上朱城山之前,我已取得那耿照的画影图形,并且着巧手匠人连夜绘制,直到数量足以传遍东海为止。只要我在入城半个时辰内,没有放出烟硝火号,我的手下就知道耿照并不在流影城,那五百名指纵鹰就会将耿照的画像连同缉捕令,分送东海境内各处河津码头;谁能将他擒下,便能得到纹银一千两的赏赐。”

    “我早说过,”他冷冷一笑,傲然负手:“除非他能插翅飞过河去,要不,早晚得落在我的手里。”

    (我所有的盘算,早在他意料之中!)

    横疏影小小的手心捏了把汗,紧咬银牙,丰润的唇珠抿着一抹倔强的惨笑。

    她自问机关算尽,甚至一手促成三月初三的白城山之会,就是为了确保耿照的安全。但直到此刻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算错了一件事——七大派的盟约丶江湖道义的羁绊,甚至是妖刀之于正道丶之于苍生安危的威胁,只能拿来约制邵三爷那样的正人君子。对雷奋开等亡命之徒来说,这些他通通都不放在眼里。

    邵兰生霍然起身,厉声道:“雷奋开!只要七派同盟一天,七派的决议便不容你藐视践踏!耿照若有什么意外,你也脱不了干系!”

    雷奋开轻蔑一笑,嗤鼻道:“你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对那名少年不利了?只是山高路远,旅途艰辛,沿途又多有央土流窜而来的暴民,小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令人意外,是吧?”

    他拾起断剑,一一收入革囊,重新卷好上肩,虎步迈出厅堂,旁若无人。

    “那么,三月初三,咱们就在白城山见了。”怪笑声中,形影倏忽不见。

    ◇◇◇

    朱城山下数里外有条法雨溪,传说是昔年龙皇驻兵之地,溪面不甚宽阔,水流却十分湍急,故沿溪多设桥梁,有以筏艇相接而成的轻便浮桥,也有砖石砌就丶可让三辆四乘马车并行通过的大桥,乃是由朱城山通往王化镇的必经之路。

    流影城内有千馀人丁,连同驻军丶眷属,以及累世长居山腰山脚的百姓,算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遑论王化丶承恩等四镇中,有多少人家靠流影城吃饭营生。每日天未大亮,砍了柴丶摘了野菜担去镇上兜售的,载了牛羊布匹送进城里的……过桥的人们形形色色,始终络绎不绝。

    但今日却有些不同。

    一条木造的便桥之前,忽有一伙明火执仗丶凶神恶煞似的魁梧大汉,手里挥着明晃晃的钢刀,在桥头设置岗哨,要过桥的人全都被拦了下来,一个个仔细盘问;稍有应答不出的,都被拉到一旁,用绳索圈在一块。

    随着天光大亮,等着要过桥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排成了一条长龙。

    一辆篷顶骡车“喀答丶喀答”地踅了过来,也加入了等待的队伍。赶车的是一名布衣皂靴的虬髯大汉,他踞在车座上等了又等,百无聊赖,见前方排着的是一对母子模样的男女,那老妈妈弯腰驼背,头发花白;男子约莫三十来岁,穿着山民间流行的短褐丶草鞋,扁担两头挑着柴捆,腰后还有一柄磨利的手斧,显然是从朱城山下来的樵夫。

    队伍移动缓慢,却非是全然静止。那老大娘上了年纪,无法久站,只得坐在路旁歇息,每回队伍稍稍前移,她又得辛苦地起身走前几步,另觅大石或平地坐下,令人不忍。

    虬髯大汉唤那名中年樵夫:“小哥!我瞧大娘这样挺辛苦的。若不嫌弃,请来我车上歇坐如何?”挪动身子,拍拍空出来的车座,俯身道:“大娘!我一个人坐这儿挺无聊的,您来陪陪我罢。”

    中年樵夫犹豫一下,终不忍母亲受苦,频频相劝;老妇原是不肯,捱不住儿子与那虬髯汉子殷勤,终于还是爬上车座,双手交握,向大汉低头:“感谢您啊,好心的大爷!龙王大明神保佑,赐福给您这样的好心人。”大汉呵呵直笑,点头道:“那就多谢大娘的金口啦!托福丶托福!”

    车座容不下三人并坐,中年樵夫便担着柴,跟在骡车旁边,与大汉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那些……都是什么人呀?”虬髯大汉问。

    “不知道,以前没见过。”中年樵夫摇头,片刻又低声道:“都是些江湖人罢?

    呸,净是欺负善良的老百姓!”老妇听见,慌忙“嘘!”一声:“小声点!你逞什么能?他们有刀啊,惹得起么?”

    中年樵夫面有不豫,只是不敢忤逆母亲,悻悻然闭上了嘴。

    大汉满脸堆笑,怪有趣的眺望前方,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

    后方队伍越排越长,忽听有人大声鼓噪:“喂!前头在搞什么玩意儿?”两名武官装束的青年扶刀而出,队伍里响起一片嗡嗡低响,此起彼落:

    “……哎,是流影城的人!”

    “来啦来啦,终于等到啦!”

    “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瞧瞧!”

    那两名青年,正是流影城巡城司的弟子。流影城近日忙于张罗竞锋大会的事,各司人马管制休假,尤以巡城司最为辛苦,所有人员的轮休假通通取消,只每日分批让卸下勤务的弟子去镇上散散心,四个时辰内便即回城,不准留宿过夜。

    这两人天没亮便下了岗哨,相偕下山散心,却遇着拦桥检查,忍不住越众而出。

    桥头的那群红衣大汉围了过来,为首之人形貌狞恶,粗声道:“你们两个才不是玩意儿!滚回去排好,再要罗皂,老子一刀噼了你投胎!”

    高的那名巡城司弟子火了,一拍钢刀:“我入流影城三年,头一回听到有人敢噼流影城武卫的。你们是哪里来的土匪地痞?”锵的抽出半截钢刀,故意往那人面上一转,映得他眼前一白,伸手遮住眉眼。

    巡城司的高弟子甚是得意,正想回头唤众人过桥,忽然腰间一痛,那红衣匪徒飞起一脚,踹得他身子往后一弹,双膝跪地,俯趴着不住呕出酸水。

    “你流影城来的呀?正好!”红衣汉子踩着他的脑袋,狠笑道:“老子就是要找流影城的人!拉到一边去仔细盘问,指不定,你便是老子要找的人!”同伙齐发一声喊,七丶八把钢刀分架着两人,缴下佩刀,便要拉进绳圈里去。

    总算另一名较矮小的巡城司弟子头脑清楚,见了这伙穷凶极恶的德行,再与赭红衣衫稍一联想,白着脸道:“你们……你们是赤炼堂的人?”红衣汉子狞笑:“看来你要聪明一些。东海七大派同气连枝,好生交代清楚,便放你们过桥去,老子也懒得与你缠夹!”

    那矮弟子咬牙怒道:“你也知道七大派同气连枝!这儿离流影城不过几里,你敢在我家的地头拦路圈人,是当流影城没人了么?”

    红衣汉子左顾右盼,同伙间爆出一片轰笑。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朱印公文,以信代手,连搧了那矮弟子几耳光,揪着衣襟往上提,呲牙咧嘴地凑近矮弟子鼻尖:“看清楚,这是镇东将军府颁下的‘禁徙令’,任何未经将军批准丶擅入东海境内的四道流民,遇令即斩!有窝藏流民丶供与棉衣食水者,一体同罪!”把人一推落地,站起身来,冲队伍一扬文书,大吼:

    “我们现在怀疑,这里有人窝藏流民,因此设岗盘查,贯彻将军的命令!无辜之人,自然不用担心!”

    他目光如狼,一一扫过身前队伍里的百姓,所经之处人人低头,无不股栗。

    “排到队子里的人无故离开,就是心虚!有罪之人,就地正法,绝不宽贷!听到没有?”

    风声呼啸,更无一人敢答腔,本有些想打主意开熘丶甚至偷向流影城通风报信的人,全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妄动。红衣汉子满意点头,指挥手下将那两名巡城司弟子捆起来,也不盘问什么,径自扔进圈禁处,与其他可疑之人同置,颇有示众立威的味道。

    中年樵夫看得忿忿不平,低声咒骂:“将军府颁得什么‘禁徙令’,都教这帮匪徒拿来为非作歹了!这儿离边境不知有几百里,从没见有什么四道流民。真正该正法的,只有这帮无法无天的凶徒!”

    老妇唯恐被红衣人听见,双手交握,置在胸前直摇晃:“龙王大明神保佑哇!你呀,少说两句成不成?”

    队伍前进的速度稍稍加快,被赶进绳圈里留置的,多半是不超过二十岁的青年男子,没有妇人女子,也无老妪幼童。之后又有几名巡城司弟子到来,也是不由分说便被逮住,扔进围着绳圈的溪畔湿地,照例一句不问;遇到唠叨或抵抗的,便饱以一顿老拳。

    中年樵夫越看越怒,小声道:“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帮人到底想抓谁啊?”

    ——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人。

    他们只知道那人出自流影城,年纪不超过二十;之所以还抓了其他年纪相仿的平民百姓,一来是掩人耳目,二来是避免目标乔装改扮。这种撒网捕鱼的作法很笨丶很花气力,但只消筛选严实,却出乎意料的有效——

    虬髯大汉心里想着,嘴上却没说出来,唇际抿着一抹莫测高深的笑,饶富兴致的观察赤炼堂帮众的行径。

    待查的队伍约莫等了一刻,终于轮到那对樵夫母子。虬髯大汉帮忙搀扶她下车,忽见桥面之上,一人远远行来,锦衣道袍丶背负刀剑,生得长身玉面,脸色却有些白惨;行走间双目游移,身体紧绷,颇似惊弓之鸟。

    (是他!)

    虬髯汉子还未开口,却见那为首的赤炼堂帮众并未拦阻,反倒迎上前去,恭恭敬敬一抱拳:“苏道长!您怎么来了?”那青年道人剑眉一挑,倒像要跳起来似的,尖声道:“怎么?这条路我行不得么?”

    那名帮众笑道:“苏道长哪儿的话!只是上头有吩咐,今儿法雨溪的桥面上许进不许出,正拦路检查哩!”那苏姓道人警醒过来,低声道:“是……在找‘那个人’么?”

    “正是。”那人苦笑道:“只约略说了年纪,连张图像也无,真个是大海捞针,净是瞎折腾。是了,道长过桥,可是要往流影城去?”

    道人摇头:“不上流影城,我在这儿迎接真人宝驾。”过了一会儿,忽然颤着面皮扭曲一笑,尖声道:“‘那人’……我却是见过的。”自顾自的咯咯发笑,笑得全身发抖,阴柔中有股说不出的森寒怕人。

    那帮众却不以为忤,惊喜道:“苏道长,苏大爷!您若帮忙认出了这厮,那可是大功一件。我杨七定然为您点长明灯,一辈子给您这位活神仙烧香……”谀词不断,连拍道人马屁。众人听得肉麻,道人却似十分受用,目光移向桥头,蓦地一怔,定定停在虬髯大汉的脸上。

    虬髯大汉转过无数念头,心想:“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护身符,可别平白错过了。”打定主意,不闪不避,冲着他大方一笑,挥手道:“哎呀,这么巧?咱们好久不见啦,苏师弟。”

    道人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猫,猛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胀起两团病态的酡红,尖声怒道:“谁是你师弟?胡彦之,你可别半路认亲戚!”虬髯大汉笑道:“你师父要喊我师父一声‘掌教师兄’,愚兄算来还痴长了你几岁,怎不能喊你一声师弟?”

    那暴跳如雷的苍白道人,竟是鹿别驾的徒儿苏彦升。而那驾车的虬髯汉子不是别人,却是此际应当作客流影城中的“策马狂歌”胡彦之。

    那赤炼堂的小头目杨七在帮中尽管身分不高,也是混过江湖的,岂不知“策马狂歌”的大名?愕然道:“这位……是天门鹤真人的高足么?失敬丶失敬!”胡彦之笑道:“大哥客气。我师父只剩我这么个徒弟活着,没比过也不知是高足还是低足。”

    杨七乾笑:“胡……胡大侠说笑了。”心想方才的恶形恶状都给瞧了去,此人在江湖上威名素着,说是嫉恶如仇;倘若苏道长镇他不住,只怕还要费一番力气应付。

    却听苏彦升寒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胡彦之笑道:“我在流影城作客,白吃白住了好一阵子,横二总管精打细算,硬是不肯吃亏,非要我带个人去求医不可。我本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流影城好酒好菜住得舒服,我以后还想再来,只好勉为其难,走他妈的一趟。”

    苏彦升大起疑心,冷笑道:“要医什么人?又去哪里求医?”

    胡彦之耸肩一笑。“前些日子,流影城中的不觉云上楼出了事,你知不知道?”

    苏彦升与杨七面面相觑,杨七惊喜交迸,苏彦升却是泛起一丝恶意的笑容:“横疏影把人托你,当真瞎了狗眼!”回头尖叫:“杨七!人就在里面……”

    没等他说完,杨七一声令下,十几名赤炼堂众将篷车团团围住,他从车后将布帘掀开,只见车内躺着一名全身丶头脸都裹满白布之人,身旁另有一名容貌清秀的婢女服侍。那婢女似是吓得傻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双手抓着拭汗用的白巾,睁着一双空洞的漆黑大眼面无表情,尖尖的瓜子脸蛋比白巾还要白惨。

    杨七一愣。车里哪有什么十**岁丶流影城出身,名叫“耿照”的黝黑少年?真是活见鬼了!

    苏彦升跃进篷车里,又掀帘自车座旁一跃而出,怒指胡彦之:“你!把那耿……

    那人藏到哪儿去了?就是当日在烽……烽火台……与你一道的那名少年,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胡彦之见他说到“烽火台”三字时,不禁舌头打结丶浑身发颤,灵光一闪:“难不成……他竟被妖刀吓破了胆子?”越看越像,故意板起面孔:“你在胡扯什么?这位是流影城的厨工阿傻,那日便是他被妖刀天裂附了身,当场将两名臬台司衙门的公人从头到脚噼成了四半,肠子流满一地,那个血啊,啧啧……”

    苏彦升失声尖叫,踉跄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颤着挥手:“别……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旁人都被他的模样吓到,纷纷走避,连赤炼堂众也不知所措,怔在当场。

    胡彦之不以为意,继续道:“这人拿妖刀杀了许多人,连自个儿的头脸也给噼坏啦。流影城主也算跟我拜了把子,就托我带他找大夫治治,省得他那张脸活像是摔烂的西瓜似的,纱布一打开便流了一地的红汤……”

    苏彦升坐在地上,双手无助地举在胸前,疯了似的尖叫不休,彷佛又回到了当日万劫横扫之下丶遍地都是赤浆肉泥的修罗场,看不见的黏稠鲜血噼头夹脸地泼了他一身,那温热的液感与冲鼻的气味如鬼魂般纠缠不去,无休无止——

    “啪!”杨七实在是受不了了,甩手打了他一记耳光。苏彦升愕然闭口,瘫坐着不住喘息。

    “胡大侠,对不住,小人不是有意冒犯。”

    “不要紧。”胡彦之忍笑道:“你这样也是为他好,我明白的。”

    杨七点头,想了一想,又道:“胡大侠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放心啦。小人有命在身,凡流影城中来丶欲过此桥者,一律不准放行,请胡大侠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待检查无误后,定让胡大侠通过。”

    胡彦之笑道:“各为其主,也没什么好冒犯的。诸位请便。”

    杨七率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那骡车不过是在箱车上加了个简陋的布篷,车底薄薄一片木板,别说是藏人,就连塞一颗白菜的空位也无,一眼就能看尽,原本便不用搜。杨七的目标,从头到尾就是人。

    他小心翼翼提刀凑近,端详了半天,抬头对胡彦之道:“胡大侠,对不住,我想起这位姑娘下车。”一指篷车内的婢女,语气却十分坚定。

    胡彦之不禁有些佩服:“一名小小头目,办事却如此细心谨慎,难怪赤炼堂壮大如斯,叱吒东海水陆两道。”面孔一沉,故作恚怒,冷笑道:“你赤炼堂好威风啊!

    连横疏影横二总管的贴身婢女也敢动,眼里是没有人了。”

    杨七没料到他翻脸竟像翻书一样,也不排除是逮住了他的痛脚,镇定应答:“胡大爷,我们只是手下人,哪有这胆量?但此事关系重大,不是小人做得了主的。还请胡大侠见谅。”

    胡彦之冷蔑一笑,神情猥亵。

    “好啊,都让你查。你是要她当众脱了衣裳,教你里外仔细‘查’么?”

    杨七正是疑心他男扮女装,只是没想到堂堂天门掌教的传人丶侠名远播的“策马狂歌”胡彦之一说起这码事来,竟比自己这等水匪出身的还要不堪,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这……胡大侠,小人只是公事公办,没有别的意思……”

    “放屁。”胡彦之抱胸冷笑:“你告诉我,你有见过哪个男扮女装的,模样比娘儿们还漂亮?是男是女,一眼便能看出;偏你这杀千刀的,非看到穴儿不肯罢休!说你不是想乘机揩油,谁人肯信?想插就直说,畏首畏尾,算什么好汉……”

    杨七一想也是,那婢女生得眉清目秀丶肌肤雪白,下颔尖细,鼻梁挺直,分明是个美人胚子。那耿照据说是城中铁匠出身,又是刀皇唯一的传人,以绝世武功降服天裂妖刀,救出大名鼎鼎的“八荒刀铭”武登庸……怎么说也不能是个美胜朱颜的兔儿爷。

    “……嫩穴儿谁人不想?捅着水滋滋的可舒服了,可你们这么搞说不过去嘛!又不是……”

    胡彦之兀自叨叨碎碎,但内容委实太过不堪,连水匪都听不下去了,杨七赶紧接口:“胡大侠说得极是,是小人唐突啦!”一指躺着的那人,委婉道:“但此人的相貌,小人还想瞧上一眼。”

    胡彦之怒道:“脸都砍烂了,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你手边有悬红图影么?拆了药布你也不知是不是正主儿,存心寻你爷爷开心?”

    杨七说他不过,又禁不住地犯疑心,正自为难,忽见山下一蓬黄尘扬起,宛若天际龙卷;烈蹄刨地间,一匹奇骏的乌骓马如电奔来,马上骑士一身赭红劲装丶皮兜皮甲,以赭巾掩面,衣摆绣着一头夹翼俯冲的扑天鵰。

    马鞍畔除了长短兵器之外,还有绳索丶水壶,以及左右两只鞍袋。乌骓马人立而止,待烟尘消散之后,才见马后以绳索系着另一匹健马,背上仅置轻鞍,显是替换之用。

    胡彦之是御马的大行家,一看此骑的行头,便知是急驰速行的配备,心念电转之间,登时了然于心。

    (是赤炼堂的私兵“指纵鹰”!)

    那全身赭衣如血染的剽悍骑士调转马头,将一只竹筒稳稳抛在杨七手里,冷冷撂下一句:“按图追人,不得轻纵!”最末一个“纵”字落下,杨七等还来不及行礼应对,黄尘已卷至十丈之外。

    杨七精神大振,取出筒中绘影,见画中的少年浓眉大眼丶双目炯炯,自扮不了容貌娟娟的秀丽少女,一指车内那缠满绷带之人:

    “胡大侠,真对不住,你若不肯拆开裹布,小人便要自行动手啦。”

    胡彦之面色铁青,沉默良久,咬牙道:“要看便看,你莫要后悔。”杨七都瞧在眼里,强抑兴奋之情,悄悄打了个暗号,封锁桥面的数十名赤炼堂众都围了过来,各持长短兵器,将篷车围得水泄不通;散在最外围的五丶六人弯弓搭箭,不再靠近,以防胡彦之骤然动手时,拽弦射他几个透明窟窿。

    杨七心知此人武艺高强,不敢托大贪功,将支援火号反握在后,只消人图一合,便发出信号。届时别说沿溪封锁的众多赤炼帮众,怕连大太保亲率的精兵“指纵鹰”

    也要立时赶至,任他“策马狂歌”如何了得,总不能插翅飞了去!

    胡彦之将那人抱在怀里,一圈一圈解开缠布,一股腐脓似的恶臭夹杂着血腥气猛冲了上来,呛得杨七掩鼻仰颈,几乎要反胃呕吐。最后一层白布揭开,露出一张皮开肉绽的扭曲面孔,伤口糜烂化脓,如两块生肉片般外翻开来,令人不忍卒睹。

    “怎么样?你看够了没有?”胡彦之神情阴沉,彷佛下一刻便要动手揍人。

    杨七差点从车辕上跌下来,强忍着喉头酸水,胡乱挥手:“可……可以了!烦请胡……胡大爷慢走……恶……”胡彦之哼的一声,阴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杨七。”

    “我记下了。”胡彦之小心将纱布缠好,目光如电,冷然道:

    “他若因此不治,天涯海角,胡某都将取你狗命!你且记着!”

    他跃上车座,放下吊帘,持起缰绳驱车前进。赤炼堂诸人慑于他的气魄威仪,生怕自己也被问到“你叫什么名字”,纷纷让出道来,不敢拦阻。骡车行进极慢,简陋的篷顶一路晃摇,拖着尘沙越来越小丶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直到再也听不到骡车车辕的铃铛声响,桥上的赤炼堂众才又恢复行动。只是杨七一想起那张血肉模煳的扭曲面孔,以及那股中人欲呕的腐臭血气,终于还是忍不住趴在大呕特呕,将昨晚吃的酒菜吐了个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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